和我們現在使用的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現代漢語詞彙一樣,「主流」這個詞,漢字「主」和「流」,本身是地地道道的漢字,但組合起來,成為一個特殊含義的詞彙,卻是個地地道道的外來詞,應該是英文單詞Mainstream生搬硬套的一一對應漢化翻譯。
為什麼我們從外來語言中,翻譯出這麼一個生造的新詞,卻很好明白,沒有理解上的隔閡?道理是,如同我時常掛在嘴邊的說法,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通的。
第一,這個英語表達,本身的修辭手法,藉河流流水的主流邊流,來描述人類社會中社會成員的社會地位社會處境,和我們古老《詩經》以降的文學語言中「比」和「興」修辭手法,如出一轍。
第二, 以前漢語當中,沒有主流支流這樣的表達,沒有這樣的概念,並不表示,在歷史上的漢語社會中,就不存在主流人群,和支流人群。眾所周知,漢語經典中,特別是獨尊儒術之後的漢語經典,既然以社會程序的和諧為第一要務,自然是最講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分三六九等,主流支流人群的存在,是不爭的事實。
同樣的事實存在,卻沒有一個合適的術語概念來表達,支流邊緣人群的權利,歷史上傳統上,被掌管話語權的主流漠視和忽視,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倒是從「主流」這樣一個概念的引進和翻譯,看得出主流的人,也在關注這個事實。支流的人,更是了有利權力意識的啟蒙,從今往後,不那麼容易就被忽悠了。
我現在是在一個亞裔同志網站上,談「主流」這回事,出發點,立足點,立場,角度,POV (Point Of View),也很有點不言自明的況味。
以前的「如歌」專欄也提過,滿打滿算,算上異性戀霸權社會,挖空心思發明出來的所謂境遇性同性戀,陣發性同性戀,間隙性同性戀,青春期同性戀,軍隊同性戀,監獄同性戀,修道院同性戀,凡此種種,哪怕只是一生一次,和同性達到的性高潮,都被歸為異類,成為神憎鬼厭的同性戀,外加最死不改悔的所謂絕對同性戀,滿打滿算,說到天上去,如今調查統計出來的數據,最高最高的數據,也不過是我們的那個老祖宗金賽報告(Kinsey’s Report)中的百分之三十七點幾的男人,有過男男性行為,那剩下的那百分之六十二點多的人,從性傾向這個角度來講,可不就是那個什麼吃香的喝辣的「主流」嘛!
對相當多的同志來講,尤其是男同志,尤其是小資同志,尤其是所謂受到同志啟蒙教育之後的同志,對同志身份的認同,也許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也可能實在是沒得辦法的事,如果真的可以改,可以治療,如果真的發明了一種扳直的藥,我都不敢肯定,究竟還有多少,心甘情願地做這支流中的一分子?
既然這種藥還沒發明出來,所以啦,雄赳赳氣昂昂的激進同志也好,委曲求全的同志也好,也就只好認同這個性身份。
反而是,這時時處處所要面對的,與生俱來的,不得不做的性身份性傾向上的「支流」,從一個社會精英,男性,中產,良好教育,發號施令,佔據社會資源的主流人士,一下子居然要不得不做性傾向上的「支流」,吾輩同志們適應起這個支流身份來,具有相當大的挑戰性。
想到這個主流的話題,是因為聖誕元旦期間,剛剛參加一次在加拿大多倫多的華人同志聚會。在我的記憶中,這樣的同志聚會,今年是第一次有直截了當明明白白是異性戀的男人受邀,一向不言自明的主流異性戀身份,到了聚會現場,好像是顛了個兒,異性戀變成了少數,我們談男人,談時尚,時裝,香水和護膚霜,談男人和男人的約會,談在北京的加拿大大使館如何辦理同性配偶的團聚,為數甚少的幾個異性戀的男人,只有乾瞪眼,眼巴巴看著一幫子同志嘰嘰喳喳熱熱鬧鬧過年過節打情罵俏的份。
也是在這些聚會上,我還觀察到我們的會場語言是國語(Mandarin),又是一個主流支流顛倒轉換的例子,在場的幾位高鼻子洋人,平時英語脫口而出呱呱叫的主流身份蕩然無存,很落寞,很小眾,很支流。
最落寞的,應該還是大約六十多位客人當中,唯一的一位女性嘉賓,看著她精心黏貼的假睫毛,仔仔細細畫的眼線,她塗的口紅,她刷的腮紅,本應該是眾星托月的矚目焦點,本應該受到眾多欣賞者的細心呵護,卻在一群男人男人亂叫的男同志聚會中,找不到一個欣賞者,孤零零地坐在一邊,當晚的她,真是支流中的支流啊。
所以啦,如果平時對待自己生為同志的支流身份唉聲嘆氣,且慢,想一想今日我說的這次聚會,三大類的主流人士,都被輕易顛覆,調轉過頭,成為支流,而吾輩同志,也可以華麗麗地轉身,成為我們自己的主流。原來主流支流其實真的如同它的修辭手法,真的如同比喻當中的河流的流水,是流動的,變幻的,算是自我安慰吧。
感謝我們的聚會主人,給了我這些好時光(Good Time),在此專門記載一下,也讓我的同志寫作,有了說三道四的素材。
好像又回到同志左派右派的那個話題。如何對待霸權地位的主流,如何對待比自己更弱勢的支流,時常是不少同志面對的難題。
有一部分同志,採取的策略是,順應主流,盡可能地向主流靠攏靠近,又或者是,反正我們的額頭上,又沒有刻著同性戀三個字,乾脆就偽裝成主流人士,人前人後地見到所有雌性人類成員,統統都是這美女那美女地亂叫,完全一副好色直男的模樣,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的雄性身份,生怕別人蛛絲馬跡地懷疑啥的。
總而言之,一切以主流異性戀男人為標竿,粗著嗓門說話,大步流星走路,斬釘截鐵辦事,穿著,打扮,風度,舉止,色色以主流異性戀男人的偽裝為榮。
有了這樣一門心思攀主流高枝的對主流既羨又慕的心態,對待其他的支流人士,估計也是非常地主流腔調,男權壓迫之下的女性,富人特權之下的窮人,白領優越感之下的勞工,可曾入過這些主流人士的法眼?魯迅先生老早就繪聲繪色地描述過這樣的場景,在主子那兒受了欺負的奴才,會變本加厲地欺負地位更低的奴才。
想一想人類社會的構成,真的是「不想不知道,一想嚇一跳」,看看同志世界,本身已經是相對於異性戀主流世界的支流了,結果是,在同志世界這個支流社會,居然再一次地劃分為同志主流和同志支流,看一看同志期刊的封面照片,就知道哪些人屬於同志社會的主流人士啦。
且不說男同志處處以Gay代表所有的性少數,有意無意地打壓我們的女同志姐妹的存在,單是男同志社區內部,那些自以為自己很男人,很男子漢的主流同志,對異裝,變性,C男,間性,中性,SM,慕老,熊族,皮族,種種貶低,事事迴避,劃清界限,正是這種心態的生龍活現。民間的俗語更是淺顯易懂總結出來了:氣人有,笑人無。
本來,上綱上線地說,哪怕是偽裝成異性戀男人,你天生是什麼男人氣質,你選擇培養成什麼後天男子漢氣質,都是你不可剝奪的人權,他人不可置喙。如果是你自得其樂地享受這些男權社會中的主流特權,人各有志,倒也還可以相安無事,和平共處。偏是非要做出一副義正辭嚴振振有辭地樣子,以維護主流社會秩序為己任,對那些不那麼主流的支流人士,不認同主流價值觀的人,指手劃腳,說三道四。更是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將他人有聲有色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生生活,貶得一錢不值,人家各自各精彩,並沒有死皮賴臉地黏上去騷擾你,你幹嘛做出一種「離我遠點」的姿態?
個人來講,我倒是沒有振臂一呼號召大家一起痛恨主流的意思,畢竟我們人類社會的生存和延續,主流自然有它的功能和效益,沒有必要以主流為假想敵,處處以支流心態時時提防,如果一天到黑將主流支流掛在嘴皮子上,反而是一種低人一等的心態姿勢,咱們心平氣和一點好不好?大家都有點平常心好不好?
從這個角度來講,「我的生命我做主」,這句話可以做另外的解讀。我們自己的生活,每一個日升月照的日子,我們自己的愛恨情仇,每一段銘心刻骨的感情,在我們自己的價值觀當中,都是我們自己的主流。
誰也無法代替我們自己的生活,誰也無法審判我們自己的生活,幹嘛去羨慕他人的生活,幹嘛去模擬他人的生活,幹嘛去干涉他人的生活,你生活在你自己的生命之中,你就是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