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Feb 2006

為何懼同(Homophobia)?

《神愛同志》作者歐陽文風從男性霸權的社會學來分析和探討社會上依然普遍的懼同(homophobia,又稱恐同)現象。

一個有關男性霸權的社會學分析

西方現代化的進程與「啟蒙」有密不可分的關係,社會學家韋伯甚至形容後者為前者的特徵。

啟蒙後的社會脫離宗教的迷信,不再借助宗教神聖的觀念解釋事件,世界被視為一種自然的秩序和人類的力量──普遍的動力、本能、欲望、進化、重力和運動的機械法則。

雖然啟蒙把人類從宗教迷信拯救出來,但並沒有徹底地把人性中的迷信與盲從因子剔除。

當人不再尋求以宗教原則解釋事件時,卻迷信自然;而社會學從事的就是揭示自然的偽裝,正本清源,不再把許多事件視為「自然」現像,而理解為社會的和歷史的產物,反映社會不平等的深層意識形態,是一種人為機制的運作過程。

美國黑人社會學家杜波斯(W. E. B. DuBois)曾就此示範,闡述種族不是一種自然的等級與劃分,而是源於不平等的人際關係,是奴隸制和種族主義的遺跡。

這種「非自然化」的社會學分析是重要的,因為它拒絕將社會現像視為理所當然的自然現像,而盲目地排斥或定罪例外。它批判膚淺與表面的印像,深刻挖掘不平等的根源,無論其是經濟行為、種族、性別、社會階級或社會勞動分工等。

比如社會有關性別的刻板印像,以為女性感性情緒化,男性則理性穩定,把這種性格劃分視為性別的「自然」本質,因此名正言順地把男性推向領導地位,把企圖領導的女性視為「越權」與違反自然規律,把男人推向社會,把女人鎖在家里。

慶幸的是,這種性別本質論已經遂漸非自然化了,它不過是一種利於男性統怡的社會建構結果;我們已明顯發現如果給予同等機會,女性一樣可能在各領域有卓越表現,一樣可以成為成功的領導人。


同樣的,男人穿褲女人穿裙,男人短髮女人長髮,均非「自然」,而是不同時空文化的現像,因此,對於短髮女人或穿裙男人,我們可能不欣賞或以為不好看,但不能指他們「違反自然」或不道德。

雖然如今很多社會現像已開始「非自然化」工程,使我們發現很多刻板印像其實不是自然現像,而是處處可見社會建構的痕跡,但仍有一領域拒絕非自然化,那就是性,而性取向則是其中最明顯的例子。

很多人仍把性視為純粹由生理建構,以自然的名義將之規範。

在這種認識之下,同性戀被指為違反自然的不道德行為。但同性戀到底如何不道德,他們會為社會帶來甚麼具體的傷害,反對者始終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很多人極力將同性戀塑造為不負責任、縱慾與濫交的一群,不只以偏概全,更甚的是,張國榮自殺亦可被一些人利用為証明同性戀有罪,但社會上很多異性戀者為情自殺,分手不甘而潑漒水的悲劇時有所聞,為何他們不以同一標準引証異性戀有問題?

因為明顯的,我們知道不能以一些個別例子完全否定整體,可是為甚麼在論及同性戀時,很多人理性破產?

由是觀之,這種對同性戀莫名奇妙的排斥與恐懼心理(homophobia,以下簡稱懼同)是當受批判的,必須藉助社會學的分析,挖掘偏見底下以男性霸權建基的異性戀霸權對性別角色的偏見。


懼同心理與父權思想

對同性戀的偏見和排斥與恐懼或厭惡,是內在結構於男尊女卑的父權規則之中。

同性戀之所以被排斥,因為它挑戰父權社會建立在男性性別優勢基礎上的社會秩序與倫理規範。

在父權社會,在男性的觀念、思想、價值的霸權語語中,女性是次等,她的自我與身份由男性定義,其存在的價值是以服務男性為取向。

在這種社會裡,性別的分工是顯而易見的,而且亦是僵化固執的,性別的社會角色不容混淆。

同性戀之所以被視為「變態」並引發社會恐慌,因為它直接挑戰並顛覆了父權社會的兩性關係,拒絕父權社會的性別角色規範。
為甚麼男人只應該愛女人?為甚麼女同性戀接吻比不上男同性戀接吻令一些人感到噁心?為甚麼異性戀恐懼/厭惡男同性戀,但往往對女同性戀「網開一面」,甚至容許 女同性戀在異性戀的色情片客串演出,成為異性戀的意淫對像?

社會一般大眾將男同性戀與嬌滴滴的男生等同,並取笑女性化的男人,不是偶然的現像。

當男人愛男人,父權社會視之為將男人女性化,是一種對男性優勢的褻瀆,而女人愛女人,則是女人模枋男人的企圖,但由於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思想作祟,後者又比不上前者令人更難以容忍,因為後者的「提昇」雖是當禁止的越權,但前者卻是被視為一種明顯的墮落,是男性霸權難以接受的。

這就如男穿女裝與女穿男裝,前者叫 許多人難以忍受,後者在女權抬頭後,逐漸可以接受。

同性戀跨越了性別類型的尊卑順序,它的中心邏輯是解構兩分結構,即對性別身份社會角色與慾望的硬性劃分。

在挑戰性別膚淺的兩分結構問題上,它向社會建構的慾望規範與異性戀霸權提出質疑。

父權思想與異性戀霸權一體兩面,它們不過是一種重復的霸權實踐,通過這種實踐把某種表現沉淀、凝固下來,並被當作是某種內在本質或自然存在的表像;它把慾望的異性戀化和「男性氣質」與「女性氣質」的對立等同,並把這種對立加以制度化,進而理解為男性和女性不容混淆的本質。

父權思想與異性戀霸權建構了一種性欲的主體,把差異以正邪命名,性經驗被劃分為正常的身份和反常的身份,進而以暴力壓抑少數人的聲音,令他們不敢現身解釋誤會澄清事實。

這種霸權不是規範慾望的對像,而是規範慾望本身!這就是為甚麼我們不能將父女之戀或姐弟之戀與同性戀等同視之,進而反對的理由。

因為二者完全內涵不同,不能類比,前者是對慾望對像的規範,後者是規範慾望本身,是對一個人整體的統治,更何況如果這種反對又說不出一個道理來。懼同心理的無理,是不言而喻的。
政治理論家阿蘭德特(Hannah Arendt)在《極權主義的起源》一書中,描述19世紀的歐洲如何將猶太人定義為一種「種族」,並加以迫害。

當時的社會對猶太人的身份的解釋,同災難性的徹底性緊密相連,反猶太行動就是在這一基礎上實施。

她敏銳地意識到,許 多人因為懼同,亦把雞姦式的強姦行為轉為性邪惡與性身份,把同性戀與雞姦等同視之,這種平行的對換其實充份反映了這些人對同性戀的無知與無理的懼同心理。


結語

同性戀運動與女權運動的關係密不可分,前者從後者汲取許 多理論養份,因為懼同的基調是男性霸權,兩者批判的同是父權中心論。

今日社會以宗教名義反對同性戀,重蹈過去主流教會以聖經打壓科學、合理化奴隸制、支持種族隔政策等錯誤。

同性戀根本不是一個有關道德的問題,而是男性霸權與父權中心的問題。

如果反對同性戀者無視懼同深層心理淵源,不能講道理而只能訴諸宗教經典反對,這不過只說明他們的上帝是不講道理的暴君,加深世人對有關宗教的反感與誤會。

這恐怕是反對同性戀的宗教人士始料不及的。


關于歐陽文風

歐陽文風在美國新澤西州圣彼得大學任教,畢業于威斯康辛大學,主修社會學,副修宗教研究,獲明尼蘇達州立大學社會學碩士學位,目前是紐約市立大學社會學博士候選人,並在麻省波斯頓聖公會神學院進修道學碩士。

他曾在馬來西亞《星洲日報》撰寫專欄。出版過著作逾十本,包括《神愛同志》、《同志愛神》、《退稿精選》、《歪論精選》、《性是有緣》、《出位Idea Show It Out》、《L牌丈夫手記》、《我只想說真話!》等,新作《身體社會學》即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