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渲染同性戀(或曰雙性戀)謠言的好事之徒,簡直覺得戲裡被伊莉莎白泰萊窮追不捨的衣櫃同志,是紐曼真人現身說法,死都不肯行房的丈夫欲言又止,就是不公開好男色的秘密──在五十年代的北美洲,這已經是挑戰道德的底線。
沒有《慾望號街車》(A Streetcar Named Desire),沒有《玻璃動物園》(The Glass Menagerie),沒有《忽爾去夏》(Suddenly, Last Summer),沒有《石太太的羅馬春》(The Roman Spring of Mrs. Stone)...哎呀我的達達,不但徘徊在紐約市四十二街的嫩男熟女不知日子怎麼過,求camp若渴的同志少了這份滋潤,就算激昂高歌「反正腸已斷,我就只能去闖禍」,沒有福氣見過比生命還大的示範,缺少自殘或他虐的模仿對象,闖禍也只會是沒顏落色發發小姐脾氣,不敢異想天開到大搖大擺 吃人肉。
威廉斯作品保羅紐曼(Paul Newman)分到《豪門巧婦》(Cat on a Hot Tin Roof)和《甜蜜青春鳥》(Sweet Bird of Youth),前者是合該有事,後者是理所當然。有心渲染同性戀(或曰雙性戀)謠言的好事之徒,簡直覺得戲裡被伊莉莎白泰萊(Elizabeth Taylor)窮追不捨的衣櫃同志,是紐曼真人現身說法,死都不肯行房的丈夫欲言又止,就是不公開好男色的秘密──在五十年代的北美洲,這已經是挑戰道德的底線,怒吼「你不要逼我」的男主角縱有表白的勇氣,詞彙也沒有適宜的字句供他暢言。有趣的是,熱錫皮屋頂的貓七十年代爬上電視台,演男主角的竟然是曾經與紐曼傳過緋聞的羅拔韋納(Robert Wagner)。電視版成績比電影版差得遠,但八卦趣味更濃──女主角娜妲梨活(Natalie Wood),正是現實生活中韋納的太太。
據說初出道的娜妲梨活屢被利用當作衣櫃同志的擋箭牌,接二連三在公眾場所十指緊扣的男朋友,都是電影公司積極保護的旗下明星,與玉女出雙入對製造羅曼蒂克煙幕,務求懵懂的影迷信以為真,繼續愛戴他們心目中的剛直男兒──有拍拖資格的女明星多如天上,不知為什麼大任老是降於斯人。由她擔任《豪門巧婦》女主角不但駕輕就熟,還可以趁機發洩歷年淪為「同志伴侶」的鬱悶,私仇公報一舉兩得。不過泰萊演貓婦瑪姬,人生經驗一樣豐富,好女八嫁嫁的縱使都是如假包換的異性戀男,但親密到日夜咬耳朵的同志知己十隻手指數不完,廣為人知的正是好萊塢兩大皇后:在《郎心如鐵》(A Place in the Sun)與她成為不朽銀幕情侶的孟甘穆利奇里夫(Montgomery Clift),和令她擔起艾滋親善大使旗幟的洛克遜(Rock Hudson)。
我一直認為《豪門巧婦》是威廉斯最適合移植到中國的劇目,隔三五年就化身魔鬼向認識的導演非法兜售,可惜迄今無人搭理。虛以委蛇的假鳳虛凰大江南北有多少,無人作過權威的專業統計,大少奶奶二少奶奶爭家產的鬥法,我們的民間卻肯定見慣見熟。家族政治的千絲萬縷不必山長水遠搬出《紅樓夢》,《家春秋》和《朱門怨》已有詳盡記載,我們更多出一批搧風點火的皇親國戚,排場喧嘩而且熱鬧。
最妙的是,連以生孩子討家翁家姑歡心我們的習俗也一模一樣,每次看見戲中肚皮不爭氣的洋少奶奶不惜出到假裝懷孕的下策,我都發出會心微笑:中西文化的差異,其實可能沒有學者想像中那麼大,只不過他們借種的方式似乎較科學化,不像我們的豪門媳婦死心眼,事事下死勁親力親為。
根據威廉斯劇作改編的影片,當年都被貼上「成人主題」的標籤,以我們的習慣分類,會籠統歸納為文藝片。然而與三四十年代比堤戴維絲(Bette Davis)和鍾歌蘿馥(Joan Crawford) 她們主演的那種一比,性質又明顯不同,秘而不宣的心理活動像黑社會開片講數,不諳術語的根本不能明白江湖恩怨。檔次高高在上,專誠為啃過尼采的知識份子服務,不屑應酬教育程度有限的良家婦女、工廠女工和阿媽──五十年代肩負接收中下層女性觀眾使命的,是德格拉斯薛克(Douglas Sirk)執導的通俗劇。
當時這些嚴肅的影片備受尊重,有份參與幕前幕後工作,可以找裁縫訂造在下一屆奧斯卡亮相的晚禮服,就算最終小金人不乖乖成為囊中物,榮獲提名倒幾乎十拿九穩。世事如棋,自從六十年代興起作者論,薛克的催淚 片洛陽紙貴,在電影史縱使三甲不入,但穩守八強,春風秋雨再苦楚,名副其實守得雲開見月明。反而威廉斯系列聲譽大不如前,太重手的戲劇處理與時代貼錯門神,神經質的老姑娘往往淪為取笑對象,而被窩底下盡在不言中的曖昧性行為,也成了進步同志垢病的小辮子。個別例子如《慾望號街車》,雖然依舊備受讚揚,托的是演員的鴻福,劇作家無甚人氣可言。
儘管如此,每逢世紀爛片榜抬出李察波頓(Richard Burton)夫婦合演的《Boom!》,評論都不忘提醒大家,罪魁禍首是一劇之本的原作者,搭上賊船的導演和演員不過慘遭連累。《豪門巧婦》待遇算是不壞,泰萊和紐曼失意奧斯卡廣被同情,連提到抽起同性戀元素而令劇情不上不下的遺憾,口吻也還客氣,體諒它生不逢時,在當年美國自我審察的大氣候下壯烈犧牲,無端端被去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