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
第一次認識莉菈是在1953年,那年他13歲。莉菈是他的同學,同時也是鄰居。他們同窗至高中,在高中最後一年開始拍拖。在幾乎人人都拍拖的年齡,在幾乎男生不拍拖就被人誤會有「問題」的時代,在努力否認自己愛男生的心理壓力下,在要儘力改過愛戀同性的前提下,他不可能不「努力」去學效其它男生與女生,努力談戀愛。
他自小在保守的基督教家庭成長,父母從小就教導他生活舉止要討神喜悅,要榮神益人。在父母師長眼中,他無疑是好孩子乖學生。他深信基督教擁有絕對真理,世人必須信仰基督方能得救,自中學起,他就不斷領人歸主拯救失喪的靈魂。對於性慾,教會一直教導是肉體的情慾,必須克制。他努力壓抑性慾,特別是對同性的的愛慾。
在學校,他是基督徒團契的領袖,查經班的帶領人。在教會,他是傑出的基督青年,是教會未來的接班人。他無疑是眾人心目中的模範青年。但他比誰都更清楚在他靈魂深處有一絲絲的不安,因為他是同志。早在他還沒聽過「同志」一詞時,他就知道自己與一般的男生不一樣。他苦惱,他禱告,甚至禁食流淚 向神哀求,但他知道凡是出色的男生在他眼前出現,空氣里恍惚就有股張力。這不全然與性有關,而是他的心很自然地就被他們吸引住了,就如鐵被磁鐵吸引住般自然,不由自主。
在高中,他認識了高更。一個非常英俊、文靜的男生。他好像沒有甚麼朋友,米爾注意了他很久,常發現他總是獨自坐在一個角落看書。有時,他不經意轉過頭,發現高更亦在看他,然後恐慌又生硬地轉過頭去。
他們第一次四目相視,米爾就有一種觸電的感覺。從他的眼神,他感受到自己熟悉的心靈悸動,彼此似乎看穿對方的秘密。
他們一起運動,一起參加學生會。每次學生會,他總是很自然地會在同學群中用眼睛尋索高更,他往往發現高更亦如此尋尋覓覓。每次目光相遇,就咧嘴會心微笑,在喧囂的學生會中,彷彿就在那一剎那變得寂靜,世界只有他們,喜悅在心中慢慢潰散至全身,空氣好像有了缺口,熱能一縷一縷地流洩出來,充滿著他。他恨惡自己對高更的感覺,他認為這是「罪惡」的,只因為宗教教導這是「罪惡」。除此之外,他實在說不出這到底有何罪惡。為甚麼單純、真摰地想念一個人,也可能是罪惡?但他從來沒有勇氣再深入地去思考問題,彷彿以為縱使去置疑教會的傳統教導,就是一種十惡不赦的褻瀆。
有一天,在例常的田徑運動後,他們在更衣室洗澡換衣。偌大的更衣室與浴室只有他們倆。他口里念念有詞,儘力在腦子想些無關痛癢的事,深恐他的生理反應暴露他內心的秘密。他匆匆地沖洗一番,換好衣服就衝出去,他希望高更追出來,又恐怕他追出來。但高更還是追出來,很小聲地說了一句「等我一下」,他還是聽到了,腳步不自由主地停了下來。
黃昏靜謐,霞紅滿天,他在校園的小道與他並肩走著。他感覺高更的左臂有時似有意無意地碰觸他的右臂,他的心如小鹿亂撞,似乎連自己都能聽到自己「砰」「砰」「砰」的心跳。臨路一旁,有一排大樹,樹幹粗大,樹枝橫生,枝葉密密麻麻,濃密得似乎截斷所有光源,樹下就似小暗房。他想說一些話,但就是說不出話來。
突然,高更的手按著他的背,把他輕輕地推至路旁樹下,再從他手中接過書包,放在地上。米爾緩緩轉過身來,靠著樹幹,四周黑暗,只見高更發亮的眼睛深情地望著他,他兩頰發燒,全身無力。高更溫柔的貼近,伸手攬著他的腰,慢慢地緊緊地擁抱著他,良久……他低頭親吻米爾的唇,又是良久……
一切是那麼地安靜,好似連地球都忘了旋轉。他好不容易一刻清醒,內心吶喊:「這是罪惡,我不能如此」,聖經咒詛同性之間性行為的經文馬上在腦中浮現;但他始終享受被抱的感覺,無力拒絕。高更似乎察覺他眼神乍現的恐懼,笑著對他說:「放輕鬆點!」。他握著他的手,但米爾鼓起力量,甩開他。高更有點驚訝、無奈、不解地看著他,但之後安靜地把腳下的書包遞給他。他背起書包,一聲不響,兩人慢慢地走回宿舍。
這是他第一次與男生的肌膚之親,內心充滿愧 疚。高更不是基督徒,他認為自己沒有樹立一個基督徒應有的好榜樣。他之後邀請他參加查經班,但他只來了一兩次,就不再出現。有一次,他打電話給高更,對他說:「對不起,我不是同性戀,如果我令你誤會而為難了你,對不起」,但高更只是靜靜聽著,沒有出聲。米爾覺得他應從此疏遠高更。
至於他與莉菈,他享受與她在一起的時光。他們常在一起閱 讀,分享讀書心得、辯論、散步。莉菈原本不是基督徒,後來參了幾次他帶領的查經班,決志信主。他興奮得不得了,以為這就是神給予他生命的女人。他喜歡與她在一起,但他們卻從來沒有接吻或任何除了手牽手外更親密的動作。他就是從來沒有這種衝動,但嘴里他說一切親密動作應在婚後發生。
1968年,在高中畢業10周年同學聚會上,他從其它同學口中得知高更去世了。他非常震驚。沒有人知道甚麼原因,只知他在地鐵站掉入地鐵跑道,被迎面而來的地鐵輾過身亡。這是宗意外還是自殺,無人知曉。那天,當他聽到有關事件,愣了半晌,之後躲在廁所里,哭得像淚 人一樣,儘情地悲傷。高更是第一個知曉他是同志的男人,雖然之後米爾極力否認,但他知道高更不可能相信他的話。
25年後,那時他已公開承認自己是同志。在1993年第35屆的同學聚會後,他獨自開車回高中,當年的運動場、更衣室與浴室已拆除,但基本場景不變。那條與高更走過的小道還在,大樹依然蒼健。同樣是黃昏,走在同樣的小道,彷彿高更就在身旁,他內心的激動與興奮就如37年前般熟悉。
他停在同一棵大樹下,背靠著樹幹,沁涼的空氣包圍著他,內心有一種說不出的激動,彷彿高更就在面前擁抱著他,感覺溫熱的空氣撲在臉上,就像當年一樣。他站在那里,追憶過事,眼淚 大顆大顆地流了出來,他摀上雙眼,想止住淚 水,卻泣不成聲,只能鳴咽:「高更,你知道,我當時真的愛你!」
他在樹蔭下站了好久,追悔過去,懷念高更,惋惜他錯過的初戀。突然間,似乎又聽到了高更對他說:「放輕松點」,就像當年般溫柔,他不禁破涕為笑,終於明白高更的意思,37年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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