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慈禧太后忙著割地賠款的時候,英國維多利亞女皇接收香港等等殖民地。在英國如日中天的時代,維多利亞小說應運而生。狄更斯的小說,《簡愛》,《咆哮山莊》,只是維多利亞文學的冰山一角。維多利亞小說笑傲江湖,一方面是因為有錢有閒願意看小說的消費者大增,一方面也因為劇烈的社會變動提供了小說素材。殖民帝國搜括了全球財富,造就了無數暴發戶,卻也同時在帝國裡裡外外累積了難以數計的貧窮人口。首都倫敦儼如一座巨大的金字塔:在金字塔頂端,是向來穿金戴銀的貴族;在貴族下面,是急起直追的暴發戶;在暴發戶下面,是被工業革命動員卻又被解雇的工人階級;壓在金字塔底層的苟活者,包括窮人、病人、吉普賽人、外籍勞工。目睹金字塔的貧富差距,當時住在倫敦的馬克斯寫下對於資本主義的批判,以及對共產社會的願景。革命理論家想入非非,小說家也異想天開。他們編造離奇的情節,彷彿只有最荒唐的小說才可以克服最荒唐的現代化倫敦。維多利亞小說以匪夷所思的情節著稱於世:小說裡,流氓變教授,貧戶變總統。
如今,香港不再臣屬英國,英國再也不是日不落國,維多利亞小說是百年前的陳年往事。但是,世人仍然繼承了維多利亞時代的遺產。電影界仍然喜歡將維多利亞文學改編成電影,這一代的年輕讀者仍然可能被這種電影感動,並且進而前往英國旅行。老實說,英國觀光局近來就是一直在打這種如意算盤:「看電影,遊英國」,用維多利亞題材的電影促銷英國形象。
維多利亞的故事是歷史的產物。不過,目前英國最叫好叫座的青年作家之一,一九六六年出生的莎拉‧華特絲(Sarah Waters),竟然讓維多利亞文學復活了。華特絲以維多利亞三部曲奠定文壇地位:《輕舔絲絨》(Tipping the Velvet)、《華麗的邪惡》 (Affinity,指「親密感」)、《荊棘之城》(Fingersmith,指「小偷」),都是貨真價實的「歷史小說」。誠然,一直有人嚐試擬寫舊式小說,但往往只是在死板的、紙糊的歷史布景前面安插披了古裝的現化人物。在這種小說中,歷史只是背景,而不是主角。華特絲卻不同。具有文學博士學位的華特絲本來就是維多利亞時期的研究者,她寫的維多利亞歷史小說既是小說,也是歷史。她的小說擬古,也疑古:她質疑,既有的維多利亞小說為什麼幾乎沒有呈現女同性戀角色?於是她挑戰歷史,將女同性戀者寫進維多利亞小說,為「Tom」翻案(Tom常中譯為「男人婆」,但這個字顯然不容易翻譯。華特絲用這個字來指女同性戀者。在台灣,這個字轉化成「T」 ,為台灣女同志社群的關鍵字。)
華特絲維多利亞三部曲的共同特色,就是「維多利亞時期」加上「女同性戀」。女同性戀者可不可能在維多利亞小說占有一席之地?理論上來說,是可能的。維多利亞小說可以容納非主流的小說角色,也歡迎離奇的小說情節──只不過,非主流的角色(如女同性戀者)以及離奇情節(如女同性戀愛情史)未必是以討喜的樣貌呈現。在理論上,維多利亞小說可能偷渡女同性戀的陰暗小配角;但華特絲更進一步,讓女同性戀者在維多利亞小說之中光明正大成為主角。
維多利亞小說可以容納女同性戀角色,並不是因為維多利亞時期寬容開放,而是因為那個時期充斥各種矛盾──小說不得不因應時代,提供足夠的彈性。這些矛盾衝撞社會,創造了過往難以想像的機會。矛盾關係甚至可以劇烈逆轉,因而更進一步挑戰了社會。以最刺眼的貧富差距為例:維多利亞小說很愛呈現富人騎在窮人身上的上下關係,並且經常鋪陳這種關係的劇烈逆轉,即窮人富了,轉而騎在昔日的富人身上。換句話說,「上面的世界」不一定穩坐優勢位置,而「下面的世界」極可能翻身。許多人(包括華特絲本人在內)表示,維多利亞小說最值得留意之處,就是「下面的世界」(underworld)。不過,下面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我認為可以廣義來看。在維多利亞小說的世界中,一夫一妻的主流婚配關係屬於上面的世界,那麼女同性戀者、嫁不出去或不想出嫁的女子就屈居下面;理性屬於上面的世界,那麼瘋狂以及迷信就屬於下面(維多利亞小說充滿了瘋子、瘋人院,並且流行算命);幸福家庭屬於上面,那於「孤兒」──維多利亞小說迷戀的角色類型──就處於下面;收斂的性生活屬於上面,而放縱的性生活──從欣賞春宮畫到參加性愛派對──就被藏在下面。客居倫敦的馬克斯和佛洛伊德,再三強調無產階級以及潛意識──而無產階級和潛意識也屬於下面的世界。掀開當時倫敦的金粉表面,就會看見下層世界的窮人、女同性戀者、瘋子、孤兒,以及色情狂。少了下面的陰暗世界,光鮮的倫敦就成為懸浮半空中的樓閣,必然會崩潰。
以上林林總總上流社會和下層社會的相生相剋生態,在華特絲的小說之中歷歷在目。但我也要補充,維多利亞時期雖然充滿上上下下的矛盾關係,但上與下之間還有多種緩衝緊張關係的安全氣囊。「公民社會」就是這種安全氣囊,包括了「社會機構」以及「社會活動」。以孤兒為例:處於下位的孤兒並非一個人直接去頂撞上流社會,而是被送進孤兒院,或是被善心人士收養。孤兒院就是公民社會的一種社會機構,有錢人收養棄兒就是公民社會的一種社會活動。這種安全氣囊吸滿了壓力,可能會爆炸,可能把人壓得喘不過氣,但絕對也提供鮮活的小說材料。在傳統的維多利亞文學以及華特絲的小說就呈現了公民社會的多樣面貌:除了孤兒院之外,瘋人院收容了社會邊緣人,工會吸引了憤怒青年,劇院招徠了生活無聊的老百姓,有錢人家雇用單身女人當家庭教師兼保姆,碟仙算命師以降靈會的名義向貴婦撈錢。那麼,女同性戀者在當時參與什麼樣的公民社會呢?根據華特絲的小說,當時的女同性戀者可以去貴婦的豪宅參加「沙龍」(其實更近似我們認知的「轟趴」),或是去女同性戀者的專屬酒吧。以上這些機構和活動,並不盡然全是虛構,而具有史料基礎。
既然這些社會機構和社會活動夾在上流社會和下層人類之間,上與下之間才不至於直接摩擦、發生衝突,維多利亞時代也才大持保持穩定狀態。那麼,這種社會機構和社會活動組成的公民社會,是不是助紂為虐呢?──此一公民社會讓上流社會得以繼續運作,而不致於被下層人類直接挑戰,下層人類也就不會急切推翻上流社會。但同時我們也要承認,就算公民社會是既得利益者的共犯,它畢竟還是提供了下層人類些許安身立命、相互取暖的空間。如果少了公民社會,那時候的女同性戀者又該何去何從?
讀者或許會問:華特絲的三部曲,該從哪一本下手?事實上這三部小說各自獨立,各具娛樂性,所以從哪一本開始閱讀都行。不過既然三部小說的中譯本都已經問世,就不妨從第一本開始讀,然後再轉戰第二、第三部。我的理由是,第一部《輕舔絲絨》(這個書名,是維多利亞時期的俚語,指的是女同性戀者的一種性愛行為)描寫一個鄉下女孩去倫敦闖天下的歷程,讀者可以隨同女主角的腳步一起走進倫敦,一起見世面。這部重量級的小說並不簡單,卻具有導覽的功能。第二部小說《華麗的邪惡》完全擺脫《輕舔絲絨》的格局,另起爐灶,以一座女子監獄作為主要場景。我自己時常覺得,大學生的課堂可以採用《輕舔絲絨》當教材,而碩士班課程可以選取《華麗的邪惡》──前者的年少輕狂讓我聯想起大學生生活,而碩士班學生會發現後者的陰鬱似曾相識。碩士班學生一碰《華麗的邪惡》,大概就會忍不住找出法國哲學家傅柯的著作一起閱讀──我在閱讀《華麗的邪惡》時,傅柯對於管理監獄的討論在我腦中盤旋不去。在看過《輕舔絲絨》和《華麗的邪惡》之後,讀者可別以為已經看過華特絲的所有法寶──第三部《荊棘之城》仍然會讓老讀者吃驚。
我絕對不願透露這三部小說的情節,以免損害讀者的利益。但有三個早已經公開的祕密倒是可以現在就大肆張揚:這三部小說,是女同性戀小說,也是維多利亞小說,而且充滿反諷(irony)。既然都是女同性戀小說,所以讀者在讀這三部小說時,不必猜測女主角是不是異性戀者。如果書中竟然出現異性戀情節,那純屬意外。又,維多利亞小說以情節離奇出名,所以這三部小說必然具備光怪陸離情節,並且附贈生離死別之類的灑狗血場面(如果情節不奇,狗血不灑,又怎麼能對得起狄更斯這位祖師爺呢?)。反諷,是指看起來是一回事,實際上卻又是另一回事──而表象和實際之間的差距,讓人齒冷。
華特絲是個調皮的作家,善於玩弄反諷,捉弄了小說角色也調戲了讀者,讓讀者深切感到人間殘酷。華特絲安插的反諷遊戲不少,我就拿《華麗的邪惡》和《荊棘之城》的標題來說吧:前者原名「親密感」,可是這部小說似乎更該稱為「疏離感」,因為此書刻畫人際關係的疏離,卻未必揭示了親密感;後者原名「小偷」,女主角的原始身份也是個賊,可是她究竟是偷人的人,還是被偷的人呢?除了女主角之外,書中還有沒有別的賊?華特絲自己承認,她在寫作的時候喜歡邪笑──看過這兩部小說之後,就會知道邪笑的痛快了。
華特絲讓女同性戀和維多利亞小說纏綿交集。她的小說吸引了駁雜領域的讀者:歷史研究者,性學研究者,文學研究者,同性戀讀者,以及喜愛離奇情節的小說讀者,都會發現華特絲小說讓人拍案叫絕。原來,如果要讓文學日新又新,就要像華特絲一樣,從「下面」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