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海有情天》(Teleny)导读
朱伟诚(国立台湾大学外文系专任副教授)
Teleny(原书名,系书中主人翁兼叙述者爱人的名字)中译本《欲海有情天》的出版,可以说是为台湾近年来对于西方情色经典名著的译介,补上了男同性情欲的重要缺口。当然情色作品的性爱描述本来就荤腥不忌,以异性恋为主的文本也不乏女/男同性恋的插曲,但那多半仍是从异性恋(男性)观点出发的越界幻想(譬如异男对于女同性恋的情色兴趣,可能是来自齐人之福的投射乐趣)。至于像萨德那样几乎是以理性算计方式构思出来的丶种种惊世骇俗的交媾可能(包括同性肛交丶乱伦等),则主要意在彻底挑衅颠覆社会秩序,以致甚至有人认为阅读起来根本不具有情色撩拨的效果。总以言之,真正以同性情欲观点出发书写的情色文学,在传统上毕竟还是少数,被译介成中文的就更寥寥可数了。
《欲海有情天》一书,在1893年以高价限量版的方式于伦敦发行时,并未署名,就连出版社也是虚构的,不过却从一开始就跟王尔德的名字有着无法摆脱的牵连。那是王尔德在英国文坛叱咤风云的时刻,他的另类生活风格(包括装扮举止),也夸张招摇地令人难以忽视。
然而会将此书视为王尔德所作,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应该还是在书写风格丶氛围丶与若干主题上,与其作品(如1890年出版的小说《多利安·葛雷的画像》)近似所造成的猜想。当然此书1934年法文译本的出版者Charles Hirsch在书前的说明也有相当影响:Hirsch自述当时是伦敦市区一家法文书店的老板,而王尔德为其常客,曾透过他订购一些与同性情欲相关的法文书籍,他说有一天王尔德托给他一份手稿,交代说会有朋友来拿,如是辗转多手,最后手稿布满不同笔迹,内容水准亦颇有参差,言下之意这份手稿(即后来的《Teleny》一书)是王尔德及其友人的集体创作(而王尔德则是其最后的修缮者?)。
由于这是关于此书缘由的唯一证言,原始材料既已无存,真相如何几乎已无从查考。但《欲》书可以称做同志春宫的经典名著,是毫无疑问的。一般以为色情文学或影片的书写制作有何难哉?只要描摹或展现美好胴体,再加以春情荡漾的器官交合,就一定可以让人欲罢不能。其实不然,就算备妥上述要素,但要能够真正达到情欲挑拨的效果,其实还有许多技巧细腻的地方需要努力营造方可以为功。而《欲》书在这方面的功力显属上乘,尤其以当代影像文化得势之后的观点来看,更觉新鲜。因为A片(或受其影响的A书)主要呈现的无非是外表身体与交合动作的描绘,除了嗯嗯呀呀的淫声叫嚷之外,其实读者必须要自助地来填补让当事人欲仙欲死的生理与心理感受。但《欲》书的叙述观点从第一人称的体验者出发,注重着墨的正是当事人在其中全方位的强烈感官享受与情欲冲击:它工笔写来细腻动人,反倒开启了具体视觉之外更令人迷醉的幻想空间,今日读来觉得特别地性感撩人。
然而《欲》书的价值,又不仅仅在于它是本历久弥新的春宫经典而已。因为它的情节叙述,其实早已超越了一般色情书纯为串场而编造出来的丶不免时嫌荒谬多余的桥段,而出人意表地有其饶富意涵的发展历程:主角虽然自小就恋慕同性,且在一见钟情之下疯狂地爱上Teleny,却因为无法面对自己情欲的这一面而一味逃避,差点就因此而毁了自己和自己的爱人……可以说是非常生动地呈现了上个世纪之交丶正在开始成型的「同性恋者」的社会处境与心理创痛,而为今日的同志读者仍可以深切感受的。
同时,由于本书对于当时同性恋次文化各个有趣面向的详细刻画,在有意无意之间,也保留了不少本来极可能与时俱逝的珍贵纪录,对于重构当时帝国核心的上层情欲(这不限于同性)图像,提供了相当重要的文本材料。最后,尽管此书可能未必真是王尔德所著,但由于王尔德正式署名作品中的同志情欲总还有其闪躲的可能,以致中文世界的读者与研究者至今仍有选择视而不见的,此书中译本的出版,且清楚标明作者为王尔德,也有其同志文化政治上的重要意义。
附注:
本文根据我自己原载于1997年8月28日《中国时报》开卷周报的书评改写,在意见上参考了John McRae教授为英国GMP(原为Gay Men’s Press)出版的丶本书之「同志现代经典」版所写的导读,不敢掠美,特此说明。
附录:
《欲海有情天》(Teleny)译序
景翔
在世界文坛上,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1856-1900)的才华和文学地位早经肯定。他的诗文丶小说和戏剧作品有很多是永久流传的经典:像对当时社会百态极其嘲讽的剧作《不可儿戏》(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和《少奶奶的扇子》(Lady Windermere’s Fan)直到现在还在世界各地搬演不辍;在狱中所写的《狱中记》(The Ballad of Reading Gaol)是所有文学作品中对人类苦难最深刻沉痛的纪录之一;《快乐王子》(The Happy Prince)是传颂不断丶始终动人的童话名作;《朵安格雷的画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利用超现实和歌德式奇情小说的手法,把人类追求青春永驻的通性描写得淋漓尽致,也借此强调了他艺术不受道德丶政治丶宗教等外力限制的主张。
王尔德因为和法国贵族之后,年轻的道格拉斯(Lord Alfred Douglas)相恋,爆发轰动一时的审判案,他在庭上答辩时对同性间的爱情有很精辟的见解;除此之外,在内容非常直接而明白的同志书写上,则有一八九四年发表在牛津大学学生刊物《变色龙》(The Chameleon)上的短篇小说《神父与祭童》(The Priest and the Acolyte);而在那之前,于一八九三年限量印刷,私下流传的《欲海有情天》(Teleny)更是文学史上第一本英文的同性情色长篇小说。
《欲海有情天》的原名「Teleny」是书中主角所爱的一个年轻钢琴家的名字,另外这本书还有个副题「The Reverse of the Medal」,直译就是「反面」或「背面」。全书分为两卷,也隐隐合着这个题名的含意。
这本完全以对话形式写成的小说里,主要的叙事者是继承家业经商而跻身上流社会的年轻人卡密尔·顾理世,第一卷由他从头叙说和钢琴家泰里尼结识的经过,以及两人之间显然彼此爱慕,却因为种种原因刻意闪躲的矛盾心境,从而带出顾理世以前在情感和情欲方面的经历,只是这些凡是与异性交往的经验都充满了挫折丶不快丶痛苦丶死亡,不仅令他反感,甚至产生厌恶丶鄙视丶恶心等等的感觉。只反衬出同性间友情丶爱情的甜美动人。第二卷则细写他和泰里尼两人之间的情感交流与肉体交欢,虽有外来影响造成波折,但神仙美眷的幸福仍令人艳羡,只是造化弄人,又有意外的发展。两卷的内容,都有同性情感和异性情欲之间的强烈对比。
全书采对话形式是一种相当困难的技法,因为除非多的是针锋相对的辩驳,否则很容易流于沉闷,但王尔德在《欲海有情天》中安排对话的两人有很明显的主从地位,相对于说故事的顾理世,另外一个是听故事的人。读者并不知道他的姓名,但从两人的对话中可以知道他的身分是顾理世的密友,甚至可能是在说这些故事时与顾理世相恋的爱人,他在顾理世长篇大论地回忆往事时,常会适时地切入,提出问题或发表意见,让读者能有个喘息的机会,同时在应答之间,也能带动情节的转折,或使讨论的主题得到更进一层的阐述,所以这个角色虽是从属地位,却有关键性的影响。
而叙事者以第一人称来叙说他自己的往事,不但事件的发生经过能巨细靡遗,而且对自己的心情与感觉,也可以有细腻而真实的陈现,因此而引发读者的共鸣。在为有关同性恋的议题提出论点和看法时,又可以注入个人的情感,用更为激昂,甚至激动的态度来唤起读者的认同。
王尔德的写作技巧表现在《欲海有情天》的结构丶人物塑造和心理刻划上之外,在情色的描写方面,尤其令人惊异,因为其大胆的程度,即使以目前的开放尺度来说也属少见,更何况当年是社会风气保守,宗教和道德的伪善对人性横加束缚的时代。
刻意把故事的背景放在法国,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另一方面则是一向有法国就是浪漫与佚乐象征的民族神话,使得书中很多在性爱场面中出乎想像之外的设计和描述,都因为添加了这层异国风情而显得较为合理化,却更具吸引力。
王尔德天生聪颖,涉猎又多,腹笥宽广而博闻强记,写作时引经据典,却是一派轻松自在,信手拈来,毫无斧凿痕迹,对音乐丶绘画丶戏剧等各种艺术既能熟知,也自有见地,所以只要论及,便能旁征博引丶挥洒自如,使内容极为丰富。中译之时不免困难重重,不但要随时翻查《大英百科全书》,《圣经》和希腊神话,还要向各方面的专家学者请教,尽量避免误译或未能完全表达出原作韵味的问题,(在此要感谢蒋勋丶阳嘉同和林说俐诸位同文)只是挂一漏万,在所难免,像书中所引的诗句众多,虽然现在大部分可由网路资料查得出处,但仍有部分无法完全查明,只好照字面译出。至于是否还有其他疏漏,则在慨叹「书到用时方恨少」之外,有待方家指正了。
所有这些典故或国内读者不尽熟悉的专门知识丶名称与人物,为了不影响读者阅读的顺畅,都尽量将相关资料直接写入译文,但有些过长的解释或资料则仍用「译注」的方式处理,也是必须先在此说明的。
从事翻译工作四十余年来,《欲海有情天》算是最费力的一本,大概王尔德的盛名和这是一本古典名著的事实也给了我相当大的压力,不过正因为这是同志小说的经典作品,绝对有译介的需要,而终于能顺利译完,也不免有些成就感,只希望读者能一窥王尔德这位不世出的文学奇才在同志书写方面流露的真才「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