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大名鼎鼎的李银河,当年从美国的匹茨堡大学拿了社会学博士学成归到中国大陆,开天辟地在中国大陆做同志研究的时候,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1989年至1991年的三年间,做她自己研究对象为北京同性恋者族群的「田野调查」。
李银河这次的调查结果,是一本开山之祖的书籍《他们的世界》。
香港大学的周华山博士,从英国拿了社会学的博士学成归来,在香港做完一部《香港同志站出来》之后,紧随李银河的学术步伐,当时香港还没有回归中华人民共和国,他还是北上首都北京,看简体字,学普通话,和北京当地的同志接头,做他自己的,独立的,关于北京同志的田野调查。
1996年,周华山发表的同志研究田野调查报告,书名是《北京同志故事》。
非常值得一提是,几乎和两位正宗学院派的社会学家周华山博士李银河博士同时,正式进入中国大陆人视野的同性恋调查纪实,还有一部方刚的《同性恋在中国》。
如今网络上查到的方刚简介,方刚的名字后边,其实也已经可以加上博士二字了,而且是社会学的博士,可不是唐骏的西太平洋大学的博士哦,而是寒窗苦读出来的正牌博士,毕业于中国名校中国人民大学的社会学系。
但当年他采访和写作《同性恋在中国》这本书的时候,他的身份还类似于如今大流行的畅销书写手,什 么流行写什 么,看看他当年出版的书籍,光是书名就知道是些什 么货色:
《同性恋在中国》 (吉林人民出版社)
《艾滋病逼近中国》 (吉林人民出版社)
《中国「野模」》 (吉林人民出版社)
《中国人的情感隐秘》 (吉林人民出版社)
《中国人体模特儿》 (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选美冲击中国》 (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中国人,还有什 么没玩过》 (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老外在中国》 (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以至于周华山在他的著作中,提到方刚的书,直指他这样的所谓社会纪实调查,甚至连正规的专业的新闻调查都不够格,正是异性恋霸权社会居高临下对待同性恋人群「凝视」「观赏」「偷窥猎奇」视角态度的最佳例子。
如果说周华山对方刚《同性恋在中国》的批驳是热嘲冷讽毫不留情的话,那他对李银河博士的商榷,就算是「学术交流」吧。
印象很深刻的一处学术商榷是,李银河在《他们的世界》中,将男同性恋者分门别类,划归为两个大类:
· 认同男性心理性别的男同性恋者(男Gay)
· 认同女性心理性别的男同性恋者(女Gay)
我当年买李银河的书,看李银河的书,甚至给李银河写信,正是生活在她做调查研究的「田野」北京,《「他们」的世界》其实是在「我们」的世界当中,才最有知音。活色生香就在我同一座城市,现身说法,就生活着爱着恨着的这些同性恋者,已经如晴天霹雳一般地让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不得不违心做男人,一直秘密爱恋男人的我,不是天地之间的独一无二的人间妖精或怪物。
对照李银河书上的说辞,观察体会和我一起读这本书的北京圈中人,倒真的「很有道理」地可以分门别类归为非常爷们的男Gay,和精致娇媚在眉目之间隐隐小女儿情态的女Gay。
印象最深刻的一位,是不沾染一丝一毫女气的排球健将,呵护我,疼惜我,完全彻底是一种男人的视角和男人的心态,正在和他的正牌女友谈婚论嫁,却依然过着隐秘的双重生活。我和他的约会,唯一的一次大庭广众,就是在北京的中国美术馆,一起看了英国著名的同志情侣当代艺术家Gilbert Proesch和George Passmore的画展,或者说,是摄影展。
刚才从网络上千辛万苦搜索打捞这两位大名鼎鼎同志艺术家的名字,居然让我查到他们去北京开展览的年份是1993年,17年前的北京,没有Gay吧,没有Gay浴室会所,国家殿堂级别的美术馆,就邀请了一对公开的同性恋艺术家来开展览!北京好前卫?北京好先锋?
记得当时我和我的那个他,一起看他们上中央电视台的专访,会心一笑,明晃晃是一对柔情蜜意的情侣嘛!国家殿堂级别的电视台,只字未提他们的同志身份,更不要说是同志情侣身份,由此平安无事,安然过关。
电视机前的我和他,彼此相对一笑,依据李银河书上男Gay女Gay的说法,他是男Gay也好,我是女Gay也好,齐心协力合股合力掩盖Gay身份,才是王道:他忙着筹划他男娶女嫁的婚礼,我硬着头皮和介绍来的女孩子们,谈我永远无疾而终的恋爱,好正常,好普遍,好常见,好爷们,好异性恋啊。
这两位功成名就的Gay情侣居住的英国伦敦,艺术上也许前卫,也许先锋,同志权益上,也许只不过是对北京的五十步笑一百步吧,可怜他们两小无猜一见钟情于1967年,活生生「非法同居」了41年,才于2008年合法结婚。
发人深省的是,东方的北京也好,西方的伦敦也好,禁止同性情侣的婚姻,剥夺同性爱侣的结婚权利,可真是跟Gilbert和George,谁是男Gay,谁是女Gay,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啊!
而如今我这「白头宫女话当年」,切肤之痛的感叹,居然不是北京同志运动的星星火苗,如今已成燎原之势,而是当年北京的男Gay女Gay和谐相处相安无事的同性恋原生态不复存在,伴随西方同性恋审美霸权的强势入侵,取而代之的是整个同志圈男同志对C男女Gay口诛笔伐的围剿。
最典型的例子,是对北京电影学院公开的同志崔子恩教授的那些网络语言暴力。扪心自问,那些在网络上声讨奚落嘲笑和谩骂崔子恩的同性恋者,找得到的唯一借口和理由,无非就是在他们心目中的分门别类,崔子恩是一个女Gay。
那边厢,我刚刚在李银河的《他们的世界》的男Gay女Gay中,如梦初醒一般地,找到我自己的一点点身份认同:我应该是一个女Gay,这边厢,就又横空出世来了一个周华山!
周华山对李银河的「学术探讨」「学术争议」是,李银河著作中,这种将男同性恋者,简单粗暴归为男Gay和女Gay的分类,是从异性恋一统天下的霸权概念「女vs男」二元分类中,演绎出来的异性恋标准中的僵化教条和刻板条条框框,是异性恋的学者研究者,看不见我们同志五颜六色五花八门各自各精彩的性别认同,远远超出男Gay和女Gay的局限和约束,看不见我们人类自身,哪怕是异性恋者,也会有的性别认同的流动性个体特性,是试图将异性恋霸权当中僵死固定的女男标准,强加给我们千差万别的同志。
周华山的学说,更可以说震撼我心,也深得我心,让我耳目一新,也有如重生:管它的女Gay,男Gay呢,我就是我,独一无二的我,我行我素的我。
表达性别认同和性别身份的时候,我时常并列使用的词组是:
不男不女,半男半女,非男非女,亦男亦女,忽男忽女。
可男可女,时男时女,似男似女,宜男宜女,又男又女。
十多年过去了,我在亚洲,欧洲和美洲的同志世界打混,人到中年,我的心态平和了好多,发觉在男同志的世界当中,多半依旧是男Gay女Gay的理念当道,即便不是楚汉界河那般清晰明了,也至少有相当多的男同志自己,心目当中自有一道他自己设定的天河,将自己,也将他认识的所有同志朋友,甚至所有媒体上的同志人物,分门别类,分成C的(女Gay),和不C的(男Gay)。
这不就是当年李银河博士的原生态调查所得的结论吗?为同志鼓与呼的周华山博士,千辛万苦推广的更新换代的「流动性,个体特性」学说,好像依旧只是束之高阁的典章,无法走下殿堂,在同志人间,应者寥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