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心裡琢磨「帶回來看看」這句話,與傳統農曆年之間的糾結,想來除了試圖貼近長年在外子女的感情狀態之外,更包裹了一層傳統正式場合對於兒女情感對象肯認的氛圍。
台灣同志逃離原生家庭的情況,並不只存在於陳俊志《無偶之家往事之城》中記錄的老齡男同志,或者《鱷魚手記》中與家庭聯繫只剩一張金融卡的拉子,事實上,即使是年紀輕輕就歷經台灣同志運動開端至今的我輩,仍舊存在許多同志刻意選擇遠離家鄉就學或工作,有人在離散的路徑與根源之間取得適切的平衡,也有人在過程中撞破頭地難堪。而傳統農曆年的大團圓習俗和性別分工明確的家庭場域,往往成為同志與親友關係的試煉場,而不同樣貌與年齡的同志朋友,在當中也有著截然不同的經歷。
「我後來就跑去蹓狗了,超級同志的!」
一位踢朋友在MSN當中這麼對我說:「過年時,小孩成一圈,結婚後比較大的孫子成一圈,我年紀大又沒結婚,就卡卡的……後來就跑去蹓狗了。超級同志的!」最後一句話出來,我忍不住困惑起到底什麼是「超級同志的」?找不到位置放而跑去蹓狗?帶貓咪回家突然感覺牠是父母親的孫子(也只能有貓咪孫子)?還是半夜偷偷在床上與女友通電話(吵架還不能太大聲)?或者把女友帶回家父母親裝做只是普通朋友地對待(明明就會不小心露出馬腳)?
一位跨性別(男跨女)同志小檸檬回憶起年輕時,幾乎一年只有過年時會回台南老家,「那時候進門之前就會噁心、嘔吐」;曾參與《拉媽報》編輯策劃的女同志小波有個已婚愛人,兩年來過年不曾踏入彼此家門口;性別人權協會的俞容與其女友、小孩過年時一起住在家裡,小孩喊她父母親「阿公、阿嬤」;五十好幾的胡姐早就不回家過年。到底什麼樣的狀態叫做「超級同志」?
所有的同志都知道,性別氣質與交往對象往往是過年聊天的死穴,好一點呼嚨過去,或者就是把氣氛搞僵。「你怎麼這麼斯文/男孩子樣?」明明外表超顯的還是要被問「什麼時候要結婚?有沒有男/女朋友?」這類似乎是每個人逢年過節由於關係疏離而非得問上一兩句的客套問題,聽在同志耳裡似乎都成為一種施壓與暗示:難道對方知道我是同志?可能對方知道我是同志而且跟我說他不接受?其他同年齡的都帶人回來了你是有什麼問題嗎?於是,結婚在家族關係中彷彿成為一個句點,男女與身分人生正常位置擺放的落定,以及所有猜疑和壓力的終結。跟著來的就是男女同志找合作對象回家過年,BBS上竄出租用借用假伴侶的波文,網路上大談帶假伴侶回家過年的優缺討論。這種因應策略,揭開的是同志身分在面對家族壓力與不婚異性戀之間的差異,異性戀不會因獨身的焦慮而帶假愛人回家,然而同志的不婚狀態,銜接的是身分曝光的憂心,於是有些選擇率先劃清界線,有些則隨著年齡增長逐漸消失在家族過年團聚的成員中。
「他」當了大家的阿嬤;「她」連團圓都避開
57歲的雙性戀胡姐,生長在眷村家庭,母親早逝,嚴厲的父親再娶,最小的她成為家族中最叛逆也最容易招惹父親怒氣的孩子。自小不穿裙子的她,不穿西裝打領帶,現在經常穿著襯衫與AB褲,一輩子沒跟父母或兄弟姐妹任何人出櫃。回憶起少年時期說道:「國中時,因為我交友的關係,我跟爸爸吵架,他叫我滾出去,我東西收一收就離家出走。」父親甚至揚言要登報斷絕父女關係。
宣稱自己年輕時就決定不結婚的她,獨居在台北市的公寓中,「我一個人出門就全家不在家」。年輕時還會回大姊家吃團圓飯,「那時候比較小的小孩會包紅包,有些嫌少我也就順理成章以後都不包。我也跟我朋友說,紅包白包都不要寄給我,如果要白包,就先拿我的白包給我,以後我會再包過去送給他家人。」即使在當時,也未曾帶過任何男女朋友回家,「我們除夕前一天就先做愛,所以過年就沒差。」胡姐說的自然我是聽得臉紅心跳。隨著年紀增長,幾年前開始胡姐過年也不與家族團聚,「家家戶戶放鞭炮,自己一個人就待在家,也是會想有個伴,但又怕麻煩……」於是胡姐說自己平常就是在過年,因為過年也完全沒有特別的行程需要安排,「一個人也挺好的。」
不同於胡姐與過年完全切斷的狀態,在西門町開漢士三溫暖的余阿嬤就比較不甘寂寞點。與胡姐同年的余阿嬤是位男同志,從16年前三溫暖開幕後,就開始在除夕夜辦桌圍爐,「剛開始是想說員工吃,後來越來越多人,現在都四、五十個人左右。」老顧客與新面孔,有些人逃避家庭,有些離家出走在外地流浪,或者因工作無法回家的男同志,在除夕夜時會聚在阿嬤的店裡吃阿嬤親手烹煮的料理Buffet。「來這邊吃反而高興,大家都放開了,邊吃邊聊天,也看電視,也有唱卡拉OK。有人下午先來玩,玩完就留下來吃,大部分都是吃完再上去(三溫暖)玩。能吃又能玩是最好了!」
為了準備一年一度的「無家可歸男同志團圓飯」,阿嬤光是買菜就買了一個星期,他眼角揚媚說:「啊我就很愛逛菜市場,每天早上騎腳踏車就買一點回來冰。可以滷的前一天先滷起來,有炒米粉,噢我炒的米粉很好吃捏!有飯有湯,大概二十道菜,今年特別會吃,吃到都空空沒有剩下來。每個人會期待有什麼好菜可以吃!這樣很好!」最長至85歲,下至20幾歲,有姐妹花也有大家族,男同志們聚在阿嬤的店裡吃團圓飯,手裡挾菜眼睛挑菜,吃飽挑好拿著《河流》裡出現過的毛巾浴巾,踩著彩虹階梯上樓一同玩樂。那阿嬤自己呢?「我煮到那個時候都吃不下去了,像阿嬤煮菜看孫子吃,我就很高興……沒有人來找我玩捏,可能有一點名,大家比較不敢,厚~人紅顛倒沒人找!」
出櫃過好年?
與胡姐或阿嬤的年代不同,屬於我們這一代的同志身分,至少已經不是被掩蓋在底部完全不可接觸的經驗,我們的未來有什麼樣的可能?酷兒與同志理論在台灣談了十幾年,傳統的家族經驗是否有受到真正的動搖?
同志諮詢熱線的家庭小組的郭媽媽,女兒在15歲時便向家人出櫃,談到同志面對傳統過年的議題時,率先表示:「這不能算是同志議題,而是家族議題。」接續講述道,在她而言,倘若同志小孩願意向出櫃,父母便有空間從容不迫地來面對親友間可能的反應,也能夠替小孩在適當的時機跟親戚出櫃,「提早講小孩就不會感受到這種壓力,所有的親戚都是要看小孩的父母對這件事情的看法……父母自己會有自己的智慧與方式來面對。」
似是印證了郭媽媽的話,31歲的小檸檬,家人與親戚多數都知道她跨性別的身分,於是在經歷年輕未出櫃時回台南老家的作嘔不適後,近來過年較少遭遇到親友對於性別氣質的詢問,「不知道的還是會說:『你怎麼這麼斯文?』有些親戚就會幫我說:『啊人家是念研究所博士,斯文是正常的。』幫我圓說長這麼斯文頭髮這麼長也不奇怪。」儘管過年不會帶女友回家,但小檸檬說,母親似是把女友當做媳婦,會問她為何沒有一起帶回來。較特殊的是,即使親友知道了小檸檬的跨性別身分,但在知道她交女朋友時,卻不會聯想到女同志身分,「即使我們動了手術,他們可能也只是覺得,兒子去裝了奶然後交女朋友。」她玩笑地說:「可能在這點上我們比一般同志還來得沒有壓力。」
這些取得父母接受或支持的同志們,開始以不同的樣貌走入傳統兩性分野明確的節慶場合,同時更是走入以異性戀作為結構單位的家族內部,成為一個特殊的單位元素之外,也擠開了一些小小的社會縫隙,就像郭媽媽說的:「這同時也是一種社會教育。」
同志創造新家庭
倘若同志與原生家庭的張力或平衡,可以以過年作為一種濃縮的微觀,那麼在原生家庭之外,同志創造出的家庭,又是如何與異性戀原生家庭交錯插入?在思索這個問題的同時,我忍不住挑起同志論述中常見的爭議點:倘若走入一對一家庭中,或者渴求常見關於幸福穩定的家庭結構,是否等於落入了同志運動所對抗的霸權泥沼中?在與小波訪談時,我的問句掉出口,她的回應則是,那不會是泥沼,一方面同志得真正理解自己究竟渴求何物,另一方面,一旦同志選擇創造一個家庭,以同志現有的資源和在台灣累積的經驗厚度,會使同志在家庭關係中不停回顧與自省,這種家庭關係便會異於生來即是常軌的異性戀家庭關係,「妳會更加珍惜,也會在彼此身上學到許多。」
小波與俞容都與拉子媽媽交往中,面對自己正在創造的新家庭,以及原生家庭,各自處在不同的階段。由「拉媽報」的操作,轉向真正走入拉媽經歷的小波,老早就對父母出櫃,但父母迄今不願正視;以往是個遠離高雄老家上台北念書就業的踢,極少回家導致與家庭相當疏遠。總是參加各種社會運動,關懷不同弱勢族群的她說:「我發現我最不了解的其實是我的家人。」交往了現任拉媽女友後,小波搬回高雄老家居住,「自己開始創造家庭之後,我才知道,必須回頭去面對自己的原生家庭,這兩塊是相連繫在一起的。」然而,對她而言,一切都尚在經歷的過程當中,決定先穩定未來而並未與父母論及身分認同、與小孩因為女友婚姻關係而逃避進一步接觸、諸多現實的限制也讓她無法在過年與女友和小孩團聚。對於同志家庭的創造,小波表示一切還在緩慢的進行,會害怕與小孩太親近而後的失喪感,也會忌妒會不快,「一開始我都以為我可以接受,但真的進入關係一陣子之後才會真正理解這種狀態,即使之前做『拉媽報』訪談這麼多,都很像浮在上面,讀再多書再多理論,並無法縮減這些過程所需的時間。」
相對地,俞容與拉媽女友的關係,相形之下似乎較為抵定;部分原因在於俞容的父母接受女兒同志的身分,而她與女友的身分則是更為單純的同志伴侶,不需有對既存婚姻的考量。提起過年的場景,俞容分享道,連著兩年農曆年期間,女友與小孩都一同在她家過年,也在除夕時與父母一起吃團圓飯,而與女友之間也逐漸不會刻意迴避掉親密的動作,成為一個表面特殊的三代同堂之景,但攤開來看其實就是祖孫與一對伴侶的家族關係,「甚至平常我們比較忙的時候,還會拜託她們照顧小孩。」
儘管自幼對於家人間的聯繫並未看重,也不熱衷過年期間人與人之間的噓寒問暖,但到了訪談最末,俞容則說道,倘若有機會可以攜帶女友與小孩,出席親友之間的聚會,她也會願意這麼做。「小時候以為大人就都是一樣的生命樣態,過著那樣的生活,但長大後才知道,自己家族裡頭有自己的秘密,這裡頭有非常多組合的關係,包括近親結婚等等,這些事情並不如我小時候想的。如果有個機會可以讓家族裡的人更清楚這樣的狀況,看見有這樣的人,而他們也好好的過著,這也是種教育的機會。讓親友看見,其實同志就在你身邊。」
本文原載:《破報》復刊599期;繪圖:蕭雅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