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Jul 2011

不是女足产拉拉,而是拉拉爱女足──专访李银河

一直为中国同志群体权益呼吁的李银河参加了2006年首届World Outgames。她指出同性恋者并不缺乏体育精神,但要体育界不再「恐同」,恐怕还需要相当一段时间。

李银河,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研究员丶博士生导师,

1999年被《亚洲周刊》评为中国50位最具影响力人物之一。她的研究方向是性丶同性恋及家庭婚姻等,曾出版《同性恋亚文化》等专著。2011年1月4日下午,《体育画报》专访了这位社会学家。

《体育画报》:2006年,您作为特邀嘉宾参加了在加拿大蒙特利尔举行的首届World Outgames,能介绍一下当时的背景吗?

他们给我的助理发了邀请函件,请我去参加运动会期间举办的国际人权大会,并且要求我在会上发言。我到蒙特利尔后遇到了国内另一位同志活动家徐玢,我们俩是那届运动会上仅有的中国代表。那届World Outgames刚刚从Gay Games中分离出来,那次也是他们的第一次人权大会,主要探讨的是关于LGBT(Lesbian,Gay,Bisexual and Transgender,即女同性恋丶男同性恋丶双性恋和跨性别者)群体的权利话题。我演讲的时间不长,半个小时左右,题目是中国同性恋的现状。

《体育画报》:除了参加人权大会,您参与到运动会当中了吗?目前世界上有两个同性恋运动会,一个是侧重体育的Gay Games,一个是侧重人权大会的World Outgames,您认为世界同性恋运动会今后该走哪个方向?

当时我还参加了入场仪式,回想起来特别有意思。各代表团入场时,中国的牌子是徐玢举着的,但后面却没有运动员,因为那届国内还没有派人去参赛。我们作为专家学者团走在所有 运动队后面入场。开幕式现场气氛很热烈,感觉也很新鲜。从中能感受到世界同性恋运动的发展成果。他们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同性恋解放运动,到现在能有这样一个大规模的盛会,赢得世人的尊重,很了不起。同时这也是同性恋群体争取权利,显示力量,彰显自我存在的绝佳方式。未来我认为应该进行资源整合,将两个运动会合二为一,弄成一个像奥运会一样的盛会。

《体育画报》:二十多年来您做了很多中国同性恋的个案研究,在蒙特利尔,是否和国外同性恋者有过交流?感觉他们和国内同志有何不同?现在国内不接受同性恋的最主要原因在哪里?

国外的同志要比国内的权利大很多,在一些国家,他们可以去市政厅结婚了。他们也比国内同志更为活跃,经常参加研讨会,做义工和志愿者等。2007年我和学生做过一次全国大中城市的抽样电话调查,结果发现,公众对同性恋接纳程度相当高。一些指标超过美国和中国香港,最高的一个指标,「您认为同性恋和异性恋是否应该有同等的就业机会」,认为是的占91%,美国只有86%。但是赞成同性恋婚恋的比较少,只有20%。国内目前不接受同性恋,主要原因是我国社会(几千年)积淀下来的传统(太深厚) ,中国社会特别强调家庭价值,传宗接代。中国人结婚的压力太大了,父母丶亲戚和朋友都不会放过你。我们的异性恋霸权的思想也很严重,结果造成国内好多同性恋和异性结婚,婚后不和谐,尤其在性的方面,社会反而变得不稳定。

《体育画报》:2009年哥本哈根World Outgames,中国大陆的同志群体第一次自发组成代表团参赛,这是否可以看作中国同性恋者集体向世界「出柜」?据了解,今后他们会以更大规模参加世界同性恋运动会,会不会面临一些阻力?

国内同志群体参加比赛,这很有意义。他们其实很压抑,大家都不敢公开自己身份。我做过调查,国内LGBT群体中30%的人有过自杀念头,或尝试自杀,这样的比例太可怕了。有了这样一个运动会,能起到很大的减压作用,让他们的情绪有所释放。国内尤其对一些闭塞的二三线城市,能让那里的人们看到自己阳光丶健康的一面,群体的压力能减少很多。这也能让国外的人了解到中国的同志状况,他们对我们处于一种无知的状态,有时也存在误解,我们参与其中,正好是一个展示的机会。现在国内同志去参加比赛的规模还很小,规模大了,才会引起公众和政府的关注。



《体育画报》:您曾说过,很多同性恋者是由于「单性环境」造成的境遇性同性恋,比如像军队丶海员丶监狱和矿井等,体育界环境类似,也有很多同性恋者吗?您是否做过这方面的调查?

体育界的「单性环境」还是和军队等不一样的,它不是一个纯粹的单性环境。运动员是自由的,在他的生活中可以有很多机会接触到异性。但像修道院和军队都是「绝对」封闭,异性完全缺失的状态,这时才会出现有人找替代异性的性伴侣。我们对体育界同性恋问题有一些误解,比如,不能说女足的封闭训练环境造就了女同性恋者,应该是女同性恋者比起那些好静的女孩更喜欢足球这样的男性化运动。很多这样的人都来踢足球,就造成了足球「产拉拉」的现象。世界服装设计大师,很多都是Gay,美容美发业中也较多,他们是喜欢这个行业,然后投身其中,而不是这些行业造成了他们的性别身份。

《体育画报》:目前国内外体育界都存在「恐同」现象,很少有「运动员同志」敢公开自己的性取向。体育精神讲求更高丶更快丶更强,而同性恋者,特别是Gay,在社会刻板印象中比较柔弱。有一个叫伊万斯的学者,声称同志多儿时体弱,不够灵活,受父母溺爱,缺乏男子气概,不愿从事体育锻炼。您认为同性恋与体育精神是否相悖?

那我来反问你,很多喜欢激烈运动的拉拉参加到体育竞技中,还把体育精神发扬光大了呢?同性恋和体育精神之间没有多大的关系,只有热不热爱体育运动。

《体育画报》:如果是男同性恋者呢?

那也是偏见。同志里也有一批阳刚的,十分健康的人。这已经造成刻板印象了,不是所有同性恋都是冯远征在《非诚勿扰》里演的娘娘腔。这要用数据说话,我还没有做过这一领域的 研究,可能是运动员里的同性恋比例比同性恋群体在普通人群里的比例低,人们就觉得同性恋和体育不相容。但像马修丶洛加尼斯等人也是世界顶级运动员。体育界还是对同性恋有歧视,运动员怕歧视才不敢站出来。体育界不恐同需要一个过程,就像美国军队针对同志的态度转变,从克林顿的「不问丶不说」政策,到奥巴马公布新法案,同性恋军人可以公开自己的性取向,不必因此离开军队,这期间也花费了17年时间。



《体育画报》:中国同性恋权益何时才能与西方同步?

和西方相比,我国公众的接纳程度已经超过了政府,而在西方,很多是政府走在公众前面。2009年美国缅因州政府批准同性婚姻,可是被全民公投推翻,他们的公众比较保守,当地很多教徒投了反对票。我国政府应该逐渐跟上民众的接纳程度,主流媒体也要跟上,立法上要进行保护,和妇女权益保障法一样,应该建立同性恋反歧视法。我国现在没有反对的法律,但也没有保护的法律。国内LGBT人群要多参加国际上的学术研讨会和运动会等,展示自己的同时也能给国内的群体带来希望。

《体育画报》:正如您所说,法律上没有反对也没有保护,同志群体处在不被关注的位置,始终活在一个「大衣柜」中。

2006年我和崔子恩在湖南卫视做了一期《走近同性恋》的节目,首播了,但复播即被禁止,栏目组被解散。早年王小波和张元拍的《东宫西宫》丶关锦鹏导演的《蓝宇》都被禁播。2005年广州办性文化节,我和很多计生委主任聊天,他们都是比较接受同性恋的。用不了太长时间,随着正面报道越来越多,社会文化逐渐多元,同性恋群体的权益一定会好起来。


本文原载:《体育画报 Sports Illustrated》2011年第02期总第119期1月21日版之封面特别报道;摄影Nick Laham/Getty Imag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