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Dec 2011

一札寄不出去的信(1):你真的走了。

我和你生活了18年,我们天天在一起,我们天天同一个桌子吃饭,我天天为你煮饭,我天天睡在你的身边,你让我天天爱护着你,可是我却没有权力在你生命走到尽头时,替你办理你的后事。可以在文件上签名的,不是我。我们过去18年的互相扶持,18年一起的灿烂,18年一起的丰盛,到了你生命的尽头时,居然都不算数。

鐘鐘在3月9日離開了,縱有千言萬語,我都再也沒有機會跟他說了。朋友一直希望我把這些傷痛給寫下來,可是每次一拿起筆,無盡的痛便把我淹沒的再也寫不下再多的一個字。

一直到今天,6過月後,我的魂漸漸回來了,才能給鐘鐘寫第一封信。




我摯愛的鐘鐘,

醫生在急救室裡替你搶救的時候,我還是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我想,你只是藥物過敏了吧。我當然還是怕的,可是你才44歲,我們平時也那麼的注重飲食,你也那麼注意自己的健康。

那個替你急救的女醫生第一次出來的時候,看著我,很抱歉的神情說你已經進入了昏迷的狀況,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醒過來;也許一天,一個月,一年,或是一生。

那一刻,我就呆著了。我衝進了急救室,你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那一刻,我剩下的,就只有怕。我捉著你的手,眼淚就像缺堤的河水,瘋狂的流著。我在你耳邊喊著你,我說:「鐘鐘,你醒醒,你醒醒好嗎?我好怕,好怕。」

我看到你的眼睛好像在動,我覺得你是聽到我的聲音的。我便繼續叫著你。我說:「鐘鐘你一定要醒來哦,你不醒來的話,你叫我如何是好。」

你忽然坐了起來,抬起了手,用手指不斷的指著前方,想說話,可是喉嚨裡卻只能發出混濁的聲音。

我再也記不起當時我的反應,只記得我抱著你,不斷的問:「什麼事?你想說什麼?」

然後是醫生衝了進來,把我給趕了出去。

我坐在急救室的門外,眼淚盡是往下流。我怕,我慌,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不斷的向上天禱告,千萬不要讓鐘鐘有事哦,我這一生就只有鐘鐘這麼一個人,你要是發生了什麼事,我怎麼辦好?只要鐘鐘可以好過來,你要怎麼樣懲罰我都可以。

醫生和護士不斷的進進出出,我卻腦子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到,能夠做的,就只是靠在急救室的牆上,不斷的流淚。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男醫生走了過來,用那種只有在電視劇裡才聽到的聲音說:「很對不起,我們盡了力,可是他還是走了。你進去看看他最後一面吧。」

開始的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在說什麼。等我回過神來後,我看著醫生說:「不會的,不會的。」

然後我衝進了急救室,你就躺在病床上,滿身插著喉管,動也不動。

我抱著你,用我一生的力量喊著你:鐘鐘你不可以走,你不可以走。你走了叫我怎麼辦。你怎麼可以留下我一個人?我不知道一個人該如何走下去。我一生都沒有求過你,我就求你這一次,你給我醒醒吧。只要你醒過來,我什麼都答應你。

你什麼反應都沒有,我卻可以感覺到生命已經從你的軀體離開。我感覺不到你的體溫,我感覺不到你,你的身體連一點生命的感覺都沒有。

我除了哭,除了不斷喊你的名字,不斷的叫你回來,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麼。我是那麼的無助,無助的只能哭。

醫生沒有讓我呆在你身邊太久,就把我趕了出去。他們說需要替你清理。

我走出了急救室,我忽然感覺這個世界上就只剩下我自己一個人了,你不在了,你竟然不在了。我要如何是好。你本來就是我的世界,你走了,我的世界便垮了。

痛讓我什麼也想不到,可是我知道我還是必須處理你的後事。我給你姐姐撥了電話,讓她通知你父母,然後也給幾個好朋友撥了電話,讓他們過來。

我給我妹妹雪玉撥電話的時候,雪玉在電話裡一邊追問發生了什麼事,一邊哭。我特別給她電話,是因為你和她一直都很熟,加上你和她丈夫還是同事。

我撥完了電話,一個人坐在急救室外,只能流淚,什麼也想不到。心裡唯一的一個問題是:你不在了,我怎麼辦?我怎麼辦?我怎麼辦?你走了,接下來的路要怎麼走?怎麼走?怎麼走?

朋友來了,抱著我,也在哭,卻叫我不要傷心。

然後是你姐姐來了。我知道你跟你姐姐一直就不太親,可是我還是必須通知她來辦手續。在醫院的時候,醫生和護士就知道了我們的關係,可是醫生在你出事後也說你的一切後事都必須由有血緣的親人來處理。

我和你生活了18年,我們天天在一起,我們天天同一個桌子吃飯,我天天為你煮飯,我天天睡在你的身邊,你讓我天天愛護著你,可是我卻沒有權力在你生命走到盡頭時,替你辦理你的後事。可以在文件上簽名的,不是我。

我們過去18年的互相扶持,18年一起的燦爛,18年一起的豐盛,到了你生命的盡頭時,居然都不算數。

醫院把你送走的時候,也沒讓我多看上一眼,就叫我明天一早來領你出去。

我看著他們把你推了出去,我想到你要在冰冷的醫院過一個晚上,想到我不能好像平時那樣在你身邊陪著你,我就痛的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很多朋友都到醫院來了。他們幫我處理一切我連想的力氣都沒有,卻又必須處理的事情。他們陪我回到我們剛剛買下來的房子,想留下來陪我。可是我拒絕了他們。我只想在這間屬於我們倆的房子裡,好好的感覺你的存在,好好的繼續和你相處。

房子忽然變的太大,太空洞了。我看著你躺過的沙發,我看著你坐過的椅子,我看著你每一個出現過的影子,我可以做的,就只是哭。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睡去的,一直到朋友的電話來了,我才醒過來。

今天,我必須到醫院把你接出來,也必須在醫院面對你的家人。他們昨天就從家鄉下來了,住在你姐姐的家裡。

也到了醫院,我和你家人就見上了。你父親很生氣的罵我,為什麼你進醫院都12天了,我卻連一個電話也不給他們去一個,讓他們老人家連見上兒子最後的一面的機會都沒有。

我壓制心裡的悲痛,低聲的告訴他們,這是你的意思,因為你不想他們擔心,而且我們也沒有預料事情會發展成這樣的地步。我們都以為這只是普通的小病痛。

你父親還是一邊流著淚,一邊罵我。你母親也說一些責怪的話,我就只能夠站在那兒,讓他們發洩心裡的不快。

我明白這次的事件對他們是很不容易的。你弟弟10個月前才剛剛去世,而你們家也就只有你們兩個男丁。所以,我都沒有說太多的話,就讓老人家罵吧,他們心裡舒坦一些就好了。這,就是我還能為你做的一丁點事。

醫院把你推出來時,我看你躺在冰冷的床上,眼淚就再也控制不了,瘋狂的流下來。我多想好好的好像過去一樣抱著你,讓你知道我在你的身邊,我在保護著你,讓你不害怕。

車子必須把你載到殯儀館去。本來應該由你外甥陪著你的靈車,可是我堅持我要陪你走這一段路。殯儀館的師傅說,我必須每經過一個地點都叫著你的名字,告訴你要回家了。

那條路是我跟你在過去18年裡走了很多次,所以,每一個建築物,每一條橋,每一條街,你都認識的。可是,我還是每一個建築物,每一條街,每一條橋的告訴你。你的棺木就在車子裡,我知道你就在我身邊,你在聽著我說的每一句話,聽著我說的每一個地方。我每一次說著你的名字,我的心就好像讓刀給刮了一下。

到了殯儀館,朋友把一切都打點好了。我需要做的,就只是坐在你的棺木傍邊,守著你。

你家裡人也沒有對我的舉動說太多的話,因為大家都知道我們的關係,也知道你會希望我這樣做,所以,他們也尊重你的決定。

我就守著你的棺木,我讓自己靠在你的棺木上,希望更靠近你一些,希望你知道我還是在你的身邊的,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都在你身邊。希望你知道我一生都不拋棄你,希望你知道你是我的世界,我的生命。你走了,你就帶走了我的世界。

能夠來的朋友都來了,有的還從別個城市趕來。來的朋友知道我是沒有心情去顧及其他的事,便都下手幫忙,讓我可以好好的守在你的身邊。

我妹妹雪玉和雪梅都來了,雪玉的丈夫,也就是你的同事,也過來幫忙招呼來拜祭你的人。雪玉哭的很厲害;我可以理解。我們總是三兩個星期就一起吃一次飯,然後漫無目的的談天。雪玉還住我們樓下的時候,我們還常常到她家吃飯。

你同事也來了,而且連你前一個公司的同事都來了。我知道你從來不跟他們談我們的事,可是我想大家都知道的。那個跟你最好的女同事,也就是住我們家附近的那個,當我告訴她說:你一直很喜歡她這個朋友的,她就痛哭了起來。

我知道你是一個很好的人,所以來的人很多。你總是對人那麼的好,特別是同事。所以,大家都來了,來見你最後一面。

你家人都只能坐在一邊,加上他們在城裡認識的人也不多。還好我們一些朋友是認識你家人的,便上前跟他們說話,上前安慰他們。你父親好像平時一樣,坐在一個角落,一句話都不說。你母親節偶爾流淚。我知道他們都很痛,特別你是家裡最長進,最顧家的孩子。你母親一直說:為什麼去的是你不是她。

你妹妹也靜靜的在給你燒紙錢。你姐姐的悲痛卻好像不那麼大,也許是因為你跟她比較不那麼親密吧。

我知道你在走之前一段日子,家人讓你煩的不得了。可是,我知道他們還是很愛你,我也知道你也是很愛他們的。

我不知道時間是怎麼過的,我就只是想在這最後的時刻,靠在你的身邊,讓我可以感覺你。因為我知道我往後是再也沒有機會了。我沒有想過吃東西,朋友怕我餓著了,便沖了一些營養飲品讓我喝下去。

我也不知道人群是什麼時候散去的。午夜時,我也讓你家人回去你姐姐家休息,就是怕他們身體挨出問題。

大家讓我也回去休息。我是說什麼都不肯。我說我一定要在這陪你,因為你一直就很怕黑,很怕一個人。我堅持要睡在你的棺木邊,陪著你,讓你安心。

大家都走了,除了鴻仔說要留下來陪我。最後,整個殯儀館就只剩下我們三個了。

靜靜的夜,我卻聽不到你的聲音,聽不到你平時熟睡時的呼吸聲,聽不到你說你愛我,聽不到你的嘮叨,聽不到你不說話的聲音。

靜靜的夜,我也感覺不到你,感覺不到你平時躺在我身邊就很舒服的感覺,感覺不到你抱著我,或是我抱著你的安全,放心。

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睡去了,醒來時都破曉了。鴻仔還在燒紙錢,而且還燒了一整晚。我謝謝了他,這個讓我安靜的睡去,自己卻替你燒一個晚上紙錢的朋友。

這一天是你火化的日子,是上班的日子,可是還是來了一些朋友替你送行。

我還是陪在你的身邊,坐上殯儀館的車子,送你到火化場去。

我知道真的是最後一程了。可是我還是必須照著葬禮師傅的吩咐,告訴你每一條橋,每一個建築,每一條路。

火化的儀式也是很簡單;大家都給你上了香,師傅給你念了一些經文,便把你的棺木推進去。看著你的棺木漸漸的送了進去,我終於知道我是再也看不到你了,你真的必須上路了。更可悲的是,不管我再做什麼,我多做什麼,我去求任何神,我都是留不住你的。

我一邊哭,一邊要求大家讓我留下來看著你火化。可是師傅叫我別留下。因為我留下來,你會不捨得走,你會不願意往光的地方去。這,對你來說是不好的。

我轉過背,狠狠的踏出步,帶著撕裂的心,為的,就是讓你放心,為的,就是讓你好好的上路,為的,就是讓你一路走好。

你安息的地方就是火化場的附近。等到你的骨灰上了位,等到最後的儀式都完結了,雖然我想留下來,繼續陪你一輩子,可是,我還是必須狠狠的轉過頭,連看你一眼都不能,就上了離開的車子。

可是我一生摯愛的鐘鐘,我會常常來看你的,我會把你帶在身邊,一直走到我生命的終點,走到我們再見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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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與Fridae專欄作家大潘相愛18年的伴侶鐘鐘,今年初因急症驟逝,此文為大潘在多月後心情平伏時寫下的文章。大潘與鐘鐘相戀同居的生活點滴,紀錄在大潘早前寫作的「我和鐘鐘的故事」系列文章,曾在Fridae獨家發表,請進入文末連接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