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Aug 2012

隔壁的座位

我記得那個週末下午,我確實聽見他的心跳。當他咬了我前臂後,我反身壓住他,作勢要揍他一拳,他只是側著頭,有點害怕地閃躲表情,卻讓我以為他心甘情願。然而,我更想吻上他的臉……

從高一他就坐在我隔壁。

他的成績沒有一項優於我,連藝能科目的體育、音樂或美術都不是我的對手,從來不是我會對他心生佩服的那種人;但他一遍遍轉頭對我笑,不知所云地講著無邪的想法,左頰的笑窩、露出的犬齒,天真的笑容;或是他認真為其他人解題的模樣,思考不出題目埋入的邏輯時,他的表情變化像是糾結成團的線一條條,慢慢地拉開……

他也會向我詢問解題的步驟。

那時,他會說:「我怎麼那麼笨,原來這麼簡單。」

他把他對題目的理悟而不僅是答案,詳細講出。

他的傻笑帶著暖陽一格格,如午後的斜陽灑落。

也灑中我。

他在我隔壁,僅有一個走道的距離。

我們還是在一次次的下課鐘響中,間斷地累積所謂的友情。

或許如此接近反而讓我無法看清楚他,不管在身體或是情感上,讓我靠他更近──他的笑或不笑。

畢業紀念冊上的他的笑容還是一樣年輕。

我一直記得那個星期五下午,高二升高三的暑假課輔。

他問我週末可否到我租賃處一起念書,我一口答應,但當下就後悔了。

然而,我卻只想跑開,說:「我先跑了喔!」。

當時,我已經超過他一圈,跑近他只是為了表現風度。

打了聲招呼、給予鼓勵,但沒料到他突然想靠近,而且靠得那麼近,我只是潛意識地立即答應。

趕緊跑開,帶著後悔;不管是答應他的要求,或是趕緊跑開,都是。

幸好好奇與欲望僅止於眼睛。

而我的內心卻幾乎已要跨越某道連自己也不清楚的界線了。

相約的週六下午,讀書累了,他竟脫掉外衣褲,只穿著一件背心四角褲跳到我床上,不到五分鐘就睡去;我想著自己幾近變態地同時跟著他微弱的鼾聲擺動自己對他身體的注目,掃過,眼神舔著他身體每個部位似的;心跳超速,不停地計數,如此靠近,看著他的身體,除了露出衣服外的,都是想像。

我聽見時間落下,他抬起的手枕著頭,身體彎曲,腋下鬢下的細毛滲出汗液,頻率固定起伏的身體,我幾乎確定可以完全壓住他,他白皙、偏瘦的身體,對映我長得過於健壯的身材,與幾乎無法控制的毛髮叢生;我全身起疙瘩,想起他勾著我的肩、抓著我的前臂,天真地邊講話邊撫著我臂上的毛,只是開玩笑,毫無色情的想法;我的手卻每一次都起了疙瘩,心裡也是。

但我還是沒在他毫無防備時壓倒他;床上的他。

或許是因為我沒有退路,我的背後一扇門也沒有。

我輕輕地捏了他的耳垂,大的耳垂完全吻合我的拇指,如印記般。

他醒來,完全沒有任何驚嚇地看著我,我想我是臉紅而心臟快衝出了。

他笑了,說:「我真的睡著了呢!還做了一個夢,我有沒有打呼啊?真不好意思啊!」

時間的答案暫時站在我這邊,我真的靠他好近好近,他看我不動,便抓了我捏他耳垂的手,用力朝我的前臂咬下;我才回過神。

趕緊甩開,說:「你這睡豬,剛你睡著時我還呼你兩個巴掌你都沒醒,想彈你耳朵你就突然醒了!死睡豬……」

我的前臂有他的咬痕,但時間的塵埃蓋上,不一會兒,很快,就慢慢消失了。

卻一直忘不了那淺淺的疼。



回到我的座位,離他太近了,經常以餘光偷瞄,耳朵也經常張得老大。

近到他的任何舉動全都入眼,也近到讓我沒來得及察覺他是那種「一定」會跟著軌跡走的人。

後面女生拍他的肩膀遞上紙條,他笑了;他轉頭探頭探腦地找著不知是誰的身影,傻笑著;午餐時間,跟他一樣喜歡看書的女生搬來椅子坐在他對面,有說有笑地討論摺頁裡的角色、譬喻與情節。

他坐在我的隔壁,彷彿身在天邊。

我的眼角餘光是變形的記憶,霧裡的風景。

霧裡,我的視界總是有限,畫面有些扭曲、聲音有些模糊,笑、低語或落於死角的舉動,都很不清楚地傳來,明明就在隔壁,為何還得假裝。

我記得,不知那根筋不對,有次解題時我對他說:「我們都是函數。」

結果確實如我說;只是他是多對一,而我是一對一。

他不解地看著我說:「這是一種比喻,對吧!」

等到覺察時,已經太遲了。

痛苦如蛀壞的牙,除了拔除,沒有藥醫。

高三快開學時,課程進度已經衝到高三上學期快結束了,學校總是希望留有更多的時間複習。

上課途中我經常被教務主任叫出去,為的就是勸阻我轉組的念頭,因為轉班要有一個私人的理由,而轉組卻可以接受一個共同的理由,所以我選擇後者──興趣不合。

但我無法收拾的是其他,雜亂的內心與長大的身體;如化學元素,我們終將與世界某處的某物結合,成為某種知名或不知名的化合物。

我的身體與其他人的身體一樣,在些微透明的白色制服下映出黑色的模糊印記、叢生的毛髮,是長大的身體,也是無處竄逃的標記。

因為喜歡一個不該喜歡的人,所以執意離開;多老套。

離開,避免自己成為老師同學眼中的「邪魔歪道」,避免揭示問題,避免在題題只有一解的眾人面前,被迫增刪修改自己的答案。

我的消失換來他隔壁的沉默空位,已經高三,沒有人會再補上。

剛開始,他不停打電話,想弄清楚我轉組的理由,我在電話那頭極其冷漠地簡短答覆,或是投以長長的沉默,他也只能一聲不吭地陪著,比賽耐心似的;他甚至以相戀的兩人如果其中一人無由地不理會另一人做例子,卻又趕緊刻意解釋例子不太好,他只是想要個明白。

確實,例子真的很爛,而我也明白他不會明白。

更有一次,下課時間,他帶著他那只俊俏的臉、白皙卻瘦弱的身體來找我,我沒有轉身,背對著教室門口,新班上的幾名同學無聊叫喊,說他是我的女朋友,我皺著眉頭,不理,塞著耳機,但並未播放,埋著頭假裝專心看書;我不忍心,卻必須忍耐,聽得見他們嘲笑的聲音,那麼清楚。



我記得那個週末下午,我確實聽見他的心跳。

當他咬了我前臂後,我反身壓住他,作勢要揍他一拳,他只是側著頭,有點害怕地閃躲表情,卻讓我以為他心甘情願。

然而,我更想吻上他的臉,他離我如此近,他的身體被我壓在床上,我看著他,聽見彼此的心跳;也許過了三分鐘或更久;我起身走向廁所,留他一個人在房間。

出來時他已經先走了,留了張紙條,謝謝我教他弄懂積分──積分保護曲線以下的所有區域,這就是積分的道理。

我躺在床上,玩弄自己已經長大的身體;結束後,全身癱軟地擱在床上,像只廢棄的玩偶。



我聽見他的怒吼,他的耐心用盡了吧。

後來,某天晚上,他告訴我說:「這是最後一通電話了。」

又補上一句:「至少我懂得什麼叫道別。」

我知道回憶將永遠塵封了。

我們之間的鐘擺停了,如永遠佇守原點的零。

後來,我努力運轉自己,走進軌道,卻發現兩人共同運動的時間軸心在我身上,而不是他;我所能拉開的最大距離,只剩很少的意義。

五年後,輾轉取得他的手機號碼,太興奮了,還沒到家,就在捷運上撥給他。

我說:「喂──C,知道我是誰嗎?」

沉默了五秒,極其漫長的五秒,如時空跳躍理論,我的回憶乘上了加速度,光速般跑過。

第一次跟我講話的表情;在球場上被撞飛後扶他去醫護室的重量;與其他女同學指著書本裡笑出的情節;兩條瘦腿在操場上踱著沉重的腳步,滿身大汗卻又總是最後到達的掙扎模樣;他解出的函數對應;他留下的鼓勵字條;他白皙瘦弱的身體、他慌張噗通趕急的心跳、他用力鑿在我手臂上的痕……

他認出我的聲音,叫出我的名。

好像我們從未冷戰,好像他不曾說過「我再也不會用熱臉貼你的冷屁股」。

他喜不自勝,我聽得出來;他趕緊說他家換了電話,覺得不好意思,是不是害我找不到他……問我現在在哪裡讀書、準備考研究所還是工作、交女朋友了沒、他說他奶奶還問起我怎麼那麼久都沒去他家玩……

他一個人把回憶的塵埃拭得,乾,乾,淨,淨。

他回憶我們曾有過的美好時光,他一直說,我一直笑;才發現他竟對回憶如此執著,原封不動,只是我們的回憶填著不盡相同的內容──「你還記得嗎?有一次數學老師罰我們……隔壁的……」

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走出了那段空置的回憶;他也確實走上那道早已鋪好的人生軌跡。

我才明白我們都已經離開彼此的座位。

我未曾再打電話給他了,但我記得那通電話最後,我說希望他結婚時一定要寄喜帖給我。

我想他不會知道,這就是我的道別。


本文原載:《自由時報》2012年7月9日自由副刊;圖:吳孟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