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Mar 2009

遭日本坏男孩虐待的乐趣

提起日本电影新浪潮,脑海浮泛的画面只得一个:穿深色泳裤的赤膊男子手起掌落,蹲坐在他身前的女子左面颊刚刚承受了热辣辣的一击,不堪冲撞的美人头歪向一边,张大的朱唇与其说在雪雪呼痛,不如说透露按捺不住的狂喜。

照这个性别政治完全不正确的表情推测,自动奉上右面颊是迟早的事,他的暴力已经征服了她──还有银幕下的我们。

是大岛渚《青春残酷物语》最广泛流传的剧照,然而非常耐人寻味:最近重看,吃耳光的戏演得如火如荼,却居然没有这个刻骨铭心的镜头。硬照可会是特为宣传而拍摄的,两个驾轻就熟的演员摆出漂亮的姿态,重塑剧中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捱,将虐与被虐定格在专业而完美的境界?还是因为紧接的剧情太过震撼,令人忽视下马威的一刻,单单为凶狠的更上一层楼目瞪口呆?那一巴掌,不是打者爱也的示范,而是展开强暴手段的前奏,被掌掴者尚未痛定思痛,就遭辣手摧花的浪子推进水中,随时没顶的受害人如想上岸,必需答应即席以身相许。

戏才开演,断断不会这么早任由载浮载沉的女主角沦为鲨鱼的午餐,生死攸关的时刻,贞操算得了什么?她当然点头就范,出水芙蓉落红片片的一幕旋即以暗场交代,完事后理所当然荣升为对方的女朋友。女权运动员稍安勿躁,「他妈血淋淋的谋杀」暂且搁在喉咙底,先为她勇敢扭转干坤而干杯:嘲讽老日本是这群新导演的惯技,他们争先恐后在第二性的粉面留下掌印,一来固然是对传统大男人主义的反映,再者以暴力摧毁女性的矜持,也未尝不带讪笑旧社会陋习的意味,「迎风户半开」既可以是色狼一厢情愿的附会,亦可以是怀春女子冲破枷锁的第一步。他坏,为什么她没权也坏?平等很多时候不是中规中矩的一加一,而是出人意表的负负得正。

逼奸者由川津佑介饰演,观众已经深感革命无罪,假如换上更教人垂涎的津川雅彦,那就乖乖不得了,揭竿扯旗齐声欢呼造反有理了吧?这两位六十年代初崛起的坏蛋小生,曾经在吉田喜重处男作《窝囊废》(又译《无赖汉》)携手出击,演员表上又津川又川津的令人眼花缭乱,急男色者一时透不过气,唯有逆来顺受照单全收。事过境迁仔细看,担任主角的津川雅彦其实性感得多,眉目间流露的粗鲁气质外国人叫butch,不但可遇不可求,而且手快有手慢无──出身戏剧世家的他迄今仍然活跃,可是眼力再强劲,也很难认出日剧《新幕府大将军德川家康》和《华丽一族》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曾经是灌溉无数绮梦的园丁。

《窝囊废》的太子党无法无天,懒洋洋的爵士乐氛围虽然令人想起高达(Jean-Luc Godard)的《断了气》(A bout de souffle),但贝蒙多(Jean-Paul Belmondo)那个崇拜堪富利保加(Humphrey Bogart)的?子必需为口奔驰,日本这一群少爷则恃宠生骄,无业得来不乏风流──除了津川的角色。当然以出淤泥而不染形容他,未免过于抬举,他与众手足一般游手好闲打架闹事,但寡言很容易被误读为敏感,女主角对他钟情,观众不但理解并且共鸣。何况中下阶层出身的她,可供选择的伴侣十分贫乏,已届适婚年龄,只得一个办公楼的同事展开兜搭,此人面目可憎态度轻浮,除非到了老处女最后一夜的十一时五十九分,连考虑都不必费神。谁都知道,贴上喊打喊杀的小流氓,极可能要受点皮肉之苦,她摔一摔头跟定了他,睥睨的是整个沉闷的小资生涯。

又或者,她和我们一样,瞥见了他结实的胸膛和粗壮的毛腿,于是任由贺尔蒙当家作主,甘愿伏首变身色欲的野兽?吉田喜重显然也收到骚动的电波,马上为他度身打造,结出一颗鲜美多汁的《甘夜之果》。长驱直入驾驭一男三女的故事,少半分魅力也不行,更不要说鼎足而立的女主角都不是省油的灯──初出茅芦的处女像匹没有鞍的野马,想要攀骑固然费劲,另外那两位熟女则见多识广,礼教纵使诸多限制,年龄也批准她们成为狼虎。一面吃软饭一面霸王硬上弓,操劳与耗损可想而知,花开数枝的《驯悍记》不错也没有修成三美团圆的大结局,然而又要扮小白脸又要装大男人的津川,还是游刃有余功德圆满,进驻了我们不设防的欲望堡垒。

这个角色,很令我想起增村保造《风火小子》里初登银幕的三岛由纪夫。从监狱回复自由身的黑社会份子,最瞩目的特色是自恋,一意孤行罔顾与武大郎旗鼓相当的体高,把胸脯丶手臂和背部经营成令人侧目的风景区。向横发展已经使躯体比例失衡,偏偏还无暇顾及下半身,以致支撑身体重量的部位十足十广东人口中的「香鸡脚」,远在男同志健身成为时尚之前,预告了求肉若渴的同志们将会普遍犯上的错误。

但他的自信心超标爆棚,无时无刻不把摄影机当作私房镜子,怜惜地把倒影照出一朵水仙。《甘夜之果》里百货公司售货员对自己的色相也很有把握,然而津介的演绎倒是含蓄的,他把青春当作筹码押上情欲的赌桌,无非带着实惠的念头,多少有乡下人的可爱;三岛的演出则非常外露,生怕大家忽略他强身健体的卓越成绩,因为太过十拿九稳,吸引力相对偏低。或许基于这个原因,《青春残酷物语》丶《窝囊废》和《甘夜之果》的野郎即使无赖,被他们以武力镇压的女子上床的姿态却离不开半推半就,而《风火小子》打心仪女子的主意,诱奸便要演变成强奸。

同期津川雅彦也演过大岛渚的《太阳的墓场》和《日本之夜与雾》,前者的黑帮头头还算瓦特十足,后者的进步学生就不那么光亮。是吉田喜重比较乐意刻划反叛男子的性感吗?可是同样一个唱歌的佐佐木功,在《窝囊废》完全是布景板,《太阳的墓场》却拍得他光芒四射,差一点与布纽尔(Luis Bunuel)贫民窟的天使面孔小可爱并驾齐驱。而就算他的作品曾经怂恿我们凝视坏男孩的美色,那也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六二年的《秋津温泉》便已经改邪归正,不但男主角换上长门裕之──津川雅彦较斯文的哥哥──镜头也把焦点集中在冈田茉莉子身上,酝酿着进入他的女性电影时期。仍然享受遭日本恶男虐待的观众,目光肯定游出了新浪潮的领域,靠泊在一个名叫小林旭的明星的码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