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的Yahoo!新聞頻道,打算開闢一個類似意見論壇的新功 能,名叫「全民話頭條」。為了吸引更多網友上來瀏覽、貼文和互動,也試圖在一開始就奠定它「深度討論」的基調,他們向多位在不同領域具備專才、或長期深研某議題的專家邀稿,包括政治、經濟、工運、婦女、環保、電影等等,一共十篇的短期專欄,在一個半月內登載完畢。
Yahoo!的編輯想到:「同志」也是個重要的社群──尤其在網路世界,所以應該在這個論壇佔有一席之地。她很快打電話給我,希望我能從「社會或文化的角度」,來談同志議題。
好籠統模糊的說法,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掌握了她的意思。我向她說明:這些年我主要關注的議題、所撰寫的文章,其實都圍繞著同志社群內部,比方同志的生活型態,同性伴侶和朋友等人際關係等等,要特別擬出一些話題、去對(異性戀)大眾訴說,我或許 力有未逮,提不出甚麼精采識見。另外,同志「文化」所涉及的層面太廣,若再從文學、電影、流行文化等路徑切入,進行解構或論析,不但非我所長,也容易流於自說自話、自寫自爽的景況,對一個流量極大的論壇來說,恐怕不易引起讀者共鳴,「促進意見交流」的效果也恐怕有限。
我進一步對她說:即使台灣已經有了全亞洲規模最大的同志遊行,我們的社會也看似給予了同志倍於過往的寬容和友善,但在我看來,那僅限於台北──這一小方過度熱鬧發達的都會。幾乎每個年輕的台北人,都早已學會把「同志很好啊,我很多朋友都是同志」這種話掛在嘴邊,使這裏形成了一種美好的、無明顯歧視的氛圍,也使得不少同志能夠昂頭挺胸、驕傲出櫃,大方做一個堂堂正正的同性戀。然而一旦離開了台北盆地,「同性戀」依然普遍是一個不可說、不可碰的話題。來自原生家庭以及工作環境的歧見與壓力,同志場所的相形稀少、和經營上的難以為繼,都使台北以外的同志朋友,必須在更艱辛、更多困擾的環境下過活。
同時,我也必須合理懷疑:所謂的「友善」,是來真的嗎?亦或,那只是一種被異性戀學會了的「政治正確」禮節,好免於令自己落入「保守派」陣營、或被人貼上「冥頑不化」的標籤?
這並不是我的「被迫害妄想症」作祟,而是包括我自己、我的另一半,以及我的朋友們,仍三不五時就要經歷大大小小因為性傾向所帶來的困擾,並且一次又一次的重新體會:當一個同性戀所受到的待遇,果真和異性戀比起來,仍有一段不小的差距。
我的另一半在保險受益人欄填上我的名字,立即換來保險公司的一段羞辱;我的朋友和他的同事交惡,對方廣發黑函,上頭竟然只寫有一項「罪證」──「他是gay」。我的另一個朋友對同事出櫃,消息迅速走漏後,他不但被主管找去「好好聊聊」,辦公室裡原本互動親密的同事們,竟都開始有意無意地疏遠他,還不時能聽見他們在背地裡的紛紛議論……
「對同志的偽善?這題目有意思……」編輯想了想,口氣興奮地說:「那就從這篇開始吧,拜託你了!」
我該選擇哪些題目,來面對一群素昧平生且面目模糊的(異性戀)讀者,並且使他們在短短的十篇文章中,清楚聽見一個發自同志的聲音,從中掌握目前我們所面臨的處境,並且明白我們的不平源自何處?我要用甚麼語氣、甚麼筆調,來把這些聲音處理得易懂並且完整,甚至能引起討論和共鳴?
我強烈地想起九○年代末,當我還是個大學生時所參與的那些同志運動。正是台灣同運初萌、最風起雲湧的那幾年,報紙同志專版邀我每週固定寫一篇文章,或針砭時事或反擊霸行,或譏諷或痛斥,我幾乎每一次都採取砲火全開的戰鬥狀態,務求直接挑明核心問題,讓異性戀看見同志的怒火,如果可能的話,進而反省、改變。也願我的同志族人們讀到後能夠明瞭:我們並不需要負起原罪,有問題的並不是我們自己,在於被層層架構而成的可惡的異性戀價值體系,及其同謀。
十年之後,我、還有我所身處的社會,都和當時不同了。當同志不再被視為太過異常或者奇特的存在,我們也同時失去了一些衝鋒陷陣、奮勇殺敵的衝動。再要戴上全副盔甲,持矛拿盾地朝人猛刺,口裡不斷發出怒吼和吶喊?莫說異性戀覺得你醜怪、認定你「唯恐天下不亂」;那些習於安逸久矣、早已不知抗爭為何物的新輩同志們,更要第一個跳出來問:搞甚麼?我們明明過得好好的、大夥一團和氣,你是哪根筋不對,哪個眼睛看到別人對同志不好?有甚麼深仇大恨不能好好講,非得這麼橫眉豎目地破口大罵?
最最令我慚愧的,是竟然有整整十年,我幾乎不曾試過或想過,去與(異性戀)大眾進行(公開)對話了。即使長年在媒體工作,也盡力把握每次機會,讓同志不至於在報導中缺席,我卻彷彿少了一股熱血,用足夠的篇幅、完整的文句,去向異性戀把話說開、把問題挑得徹底明白。
──我決定接受這份稿約。因為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讓更多人把一篇出自同志的看法完整讀完。同時,我也想從網友的回應裡證知:所謂對同志的「友善」,是否僅僅是個不堪一擊的假象。
(待續……)
作者邵祺邁交友檔案 歡迎指教分享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