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和女人
聽過一個故事:從前,有一個完美的女人,與一個完美的男人相愛,兩人結合為完美的一對,過著完美的生活。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平安夜,完美的一對路遇因為麋鹿罷工而只好步行分發禮物的聖誕老人。於是,兩人決定幫助聖誕老人一起發禮物。然而,因為風雪太大,他們在路上發生了嚴重的事故。結果只有一個人活了下來──只有那個女人活了下來。
為什麼呢?
因為,這個世界上既沒有聖誕老人,也沒有完美的男人。
當林奕華的話劇《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演到結尾處,大偉(王耀慶)死了,李想(鄭元暢)死了,舞台上只剩下撕心裂肺的張威(張艾嘉)時,忽然想到這個情節有點無聊、結局有點傷感的故事──只有那個女人活了下來,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完美的男人。
這完全是我的胡思亂想。林奕華顯然並沒有想要去講這樣無聊的一個故事。他希望一貫的華麗外衣裡面,能夠包裹著一副靈魂。
消費時代讓越來越多的人迷失在鱗次櫛比當中,而「戲劇的力量能夠讓你在寫字樓的重重包圍之中找到靈魂。」
一番激烈的明爭暗鬥之後,重新洗牌,適者生存。
那麼,為什麼男人死去,而女人活著?
或許,在溫文爾雅卻心藏狂亂,將男人的紳士有魄力和女人的細膩神經質完美融合的林奕華心中,默許了上面那個故事的結論:這個世界上沒有完美的男人。
這出戲雖叫座卻並不叫好,原因大概在於他的貪婪──試圖在同一時間展現不同空間發生的事情,在同一空間展現不同時間發生的事情,還要外化人物的內心活動。
在舞台上呈現蒙太奇的效果,並不是每個導演都做得到,做得好。
也許因為,林奕華本身就是個複雜的蒙太奇。男人+女人,許多閃亮的元素組合在一起,才等於林奕華──「鬼才導演」。
愛森斯坦與《戰艦波將金號》 |
蒙太奇理論誕生於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如今已經成為影像藝術最主要的敘述和表現手段之一。簡單的說,蒙太奇就是鏡頭的組合,同樣的鏡頭以不同順序組合,所呈現的表達也不同。 蒙太奇理論大師、前蘇聯電影導演愛森斯坦在蒙太奇理論的綱領性宣言《雜耍蒙太奇》中指出,兩個並列的蒙太奇鏡頭,不是「二數之和」,而是「二數之積」。愛大師的《戰艦波將金號》當中著名的「敖德薩階梯」成功的運用蒙太奇手法,使一段短短的台階變成走也走不完的漫長路。 |
在我眼裡,林奕華就是一個奇妙的蒙太奇。不同的是,組成他的不是角度不同景別各異時間長長短短的鏡頭,而是最簡單,卻最複雜的元素:男人,和女人,或者說,1號,和0號。
1號,男人,無印良品
我所知道的人裡面,但凡跟娛樂傳媒文化圈沾點邊的,幾乎都晚睡晚起,生活毫無規律。當年一個老師說:「我的生活從下午一點開始。」這是實話。
而林奕華卻是個異類。許多年來,他一直早睡早起,過著極有規律的生活。
早上七點多起床,八點到游泳池,然後找一個吵鬧嘈雜的茶餐廳,寫完當天必須完成的稿子,然後去教書──他是香港大學、浸會大學和香港演藝學院的講師。
他過著簡單到單調的生活,運動,教書,寫東西,看書,看碟,看電影。
就是這樣簡單的男人,卻有著難以界定的多重身份:他是戲劇導演,也是電台主持,在大學教書,還是專欄作家,並常常參與電影的編劇與策劃。更重要的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至今的近三十年中,林奕華成功地參與創建了兩個在香港乃至亞洲地區都極具影響力的表演藝術團體:「進念·二十面體」,以及之後的「非常林奕華」。
即使身份這樣複雜,他依然上演著簡簡單單的人生,彷彿娛樂傳媒文化圈的種種,都無法在他身上留下哪怕丁點兒印記。
他說,他最喜歡的品牌是「無印良品」。簡單的,純色的,環保的,卻是最熨帖,最舒服的。
而他的內心,卻多情火熱。文弱的外表下面,是一顆強大的心。
他十四歲時輟學進入電視台任編劇,同齡人高中畢業的時候,他已經拿著令人咋舌的高額薪水。
1989年到1995年,他在英國居住期間創立的「非常林奕華」舞蹈劇場,在倫敦、布魯塞爾、巴黎、香港都曾經發表過舞台創作。1994年,他憑借電影《紅玫瑰與白玫瑰》,獲得了台灣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獎。1995年,林奕華回到香港,全力推動舞台創作,編導了超過四十部作品,並與不同媒體、不同城市的藝術家及團體合作。
在香港,他公開了自己的同性戀身份,並第一個將同性戀群體翻譯為「同志」。他的舞台作品多關注性別議題。
他說,性別不是一個器官,性別是心理認同,是心理角色的扮演,性別是一種氣質的體現。
可能,人們會關注林奕華的才華,思想,以及作品。然而在這樣一個娛樂的年代,確實也會有很多人更關注林奕華的「雙重性別」。
他是個男人,生理結構和社會角色規定了他「1號」的身份。作為男人,他簡單到近乎無聊,與他的作品當中表現出來的熱情,豐富,多姿多彩截然相反。
可能,戲劇中的他又是另外一個他:那個作為「0號」的他。
0號,女人,對抗平庸
很久以來,我們一直在感慨男性女性化的趨勢。
對於男性而言,很久沒有打仗,很久都沒有發生過天災人禍,他們都在一個愛護他的母親面前長大,所以要找一個有承擔的男人很難。每個人都是愛自己,愛護自己的喜好和習慣,沒有誰願意為別人改變。
從前,女人可以找一個男人來承擔,來分擔生活中的苦難,現在卻不可能了,這是現時社會的最大問題──雖然表面看起來個個都是1號,都在乎自己的個性,顯得很強的樣子,但是一到需要負責任的時候,就個個都是0號了。很多矛盾都出在,一個人覺得「你要為我的不快樂負責任」,而那個人有同樣的想法。即使這個人勇敢地自己去做1 號,最後也很有可能不成功。
這就是男和女的矛盾,性別的矛盾。0和1的矛盾。
十四歲的時候,香港少年林奕華迷上了張愛玲。他沒有同齡的朋友,「覺得他們幼稚,只會唸書」。
而他心中,已經有巨大的令人不安的隱秘,他早已知道自己不喜歡女生。那些來家中拜訪的叔叔,尤其是成熟的、戴眼鏡的中年男子,令他仰慕。成年後,他坦然公開自己的性取向,高調歌唱自己的愛情。
在愛情中,他是0號。
然而他絕不是想要尋一個有責任有擔當的1號,然後過一輩子平淡生活的0號。他永遠在表達自己的思想講述自己的慾望,他有自己的夢想和追求。他是愛自己的0號,他篤信,真正的愛情一定是愛自己之後才能愛別人。
他說,做戲劇最大的目的是對抗平庸。
比如,平庸的愛情。
1995年,他結束雲遊回到香港之後,每年推出兩三部戲,此外還創作劇本、寫歌詞、寫專欄,主持大學課程,推動新穎舞台藝術在香港的發展……忙得不可開交。他的好友、香港作家邁克在《到處睡的男人》一文中調侃他「恨不得蠟燭兩頭燒」。
他的作品部部不同。相同的是,都尖銳、大膽、先鋒,甚至顛覆。
林奕華說:「我的戲不可能被所有人接受,因為它有個先天性在那裡,它是在大舞台上做小劇場。它從根本上是對社會主流認識的批判,是有顛覆性的,不妥協的。這麼做一定有人不喜歡。它的出發點就不是取悅觀眾的。」
然而有很多人喜歡他的戲,每逢他的作品上演,總是票房滿滿。或者,更多的人是因為欣賞林奕華,才樂意掏錢買票。說句實話,林奕華的戲前衛到只剩了戲劇的概念,充滿了像徵,充滿了誤讀。
反正,我願意買票,但是我不會覺得林奕華的戲好看。至少不是全部。
年華永不老去
在寫這篇文字的時候,下筆是林奕華,腦子裡卻是另外一個人的名字──梁遇春。
梁遇春是我喜歡的為數極少的幾個作家之一。我寧願相信他是個如莫扎特一般的天才。他只活了二十七歲,出自他手的散文總數不過五十篇,卻篇篇不同,篇篇精彩。他的個人化風格是那個年代的另類,但是幾十年之後卻成了文壇的風向標。他有與生俱來的悲劇感,笑中帶淚,淚中求笑;他的文字青春,率性,天真而不幼稚,情緒化卻不瘋癲。雖然他幾乎被中國現代史忽略甚至遺忘,但是,他筆下時常閃現的靈動,激情,張力甚至悲壯,仍然讓今天的我們無法不為之激動。
說林奕華是今天的梁遇春,未免有些言過其實,但是二人總歸有那麼些許的相像。悲劇感,天真,率性,以及其他什麼。
梁遇春沒有老去,是因為他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二十七歲;林奕華沒有老去,是因為他的心一直停留在青蔥歲月。人生的戲台上,他既是男主角,又是女主角;生命的電影中,他將男人女人,年青年老,平庸傳奇都演繹的淋漓盡致。
希望到了六十歲,他還是那個「沒有一根白髮」的偶像。
本文原載:明宗網 2009-0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