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這一代的同志,經歷過的遠遠比聽說過的來得少。彷彿隨著二十世紀的終結,我們不曾參與的同陣連線,不曾吶喊的還我夜行權,那個風起雲湧的時代也便隨之過去了不再回來。我們從小說裡認識新公園,從論文中重讀原本散落在城市各處的酒吧舞廳三溫暖,柴可夫斯基,名駿,大番,Genesis……當我們十八十九歲,teXound和2F的傳奇正在傾頹,Funky歷經低潮而Going開了又關,我這一代同志彷彿正走過時代的分界點,然而我們是否真正一無所有?
十五十六十七歲,從建中校門搭公車去晶晶,乘的是1號。當然不會是別的路線,在留言本上寫著我十六歲,想交男朋友,並留下B.B.Call號碼。補完習就穿著制服前往新公園,噢那時當然已經叫做二二八,在妹子亭,花架下,總不免想會不會是因為上頭那些九重葛招了陰,才讓這群姊妹花枝招展尖聲調笑。但新公園,和前人傳說的都不一樣,光敞敞的,感覺沒什麼慾望沒什麼邪佞,自己到廁所裡當公廁玫瑰,站了二十分鐘什麼也沒有發生,也就離開。新公園可是那時從小說讀到警察會揮舞警棍前來,並讓眾家姊妹花容失色大喊,趕快教訓我──的新公園?感覺不像,從任何一個角度讀來,都不像。
新光大樓巍峨立在那裡,背對著它,兩腳岔開站著。並彎下腰去。
「你看你看,新光大樓在我屁股裡面。」
時代的終結,確實也是時代的開始。標誌著我這一代同志生活最巨大改變的,恐怕非網路莫屬了。九○年代後半,BBS容許人們創建一個ID隱身在螢幕後方,在論壇,在站台之間,讓同志表露自我並持續書寫,書寫,告訴世界我不孤獨,而你也是。網路讓人們約炮更方便,給出一串數字貼上照片連結,約嗎?我有地方。買情趣用品更方便,矽膠假陽具,手銬蠟燭皮具麻繩。從文字平台到網路交友平台,奇摩交友,轉戰蕃薯藤,到現在的 Facebook,故事一直在繼續著,而我們甚至可以在這裡那裏,搶占整個兒的網路空間。
女性友人牢騷如此,「請那些在交友檔案上寫擇友性別男女不拘的男同志不要再裝了,你配對條件都已經用健美陽光,高大魁梧,結實帥氣了,要找的不是男人難道是鐵T嗎?」
以前都沒有想到過的寬廣世界,會在網路他方,逐漸打開。而網路交友系統甚至輾轉締造了台灣第一個戶外,集中,公共的同志消費空間。西門紅樓市場,世紀初才遭逢大火導致生意低迷,趁此機會一個在蕃薯藤交友的虛擬社群「小熊村」在二○○六年開設了此區地一家的同志咖啡館,更隨二○○七年「Mega Weekend」的活動一炮打響了紅樓廣場在東亞同志圈中的知名度。二○○八年,「牡丹」大舉入股兼併三個店面,二○○九紅樓二樓臨固建築閒置空間開始有新商家開設餐廳與酒吧,紅樓的生意持續擴張,甚至帶動了西門町成都路以南地區的特定行業經濟復甦,以至於二○一○,故事還在繼續……
然而,網路與紅樓帶來的,究竟是改變的真正契機,或者只是一個偏安的假象?當台北同志空間的典範從游擊空間開始轉移至消費空間,進入網路與紅樓廣場的固定資本,是否在同志圈內部再一次生產出階級的差異,它會使得我們習以為常了,以為這樣的世界就夠完滿和平了嗎?記憶裡,再也少有人去二二八閒坐一晚,中山足球場也恢復為荒涼的野原。藥物空間轉而隱匿至更不為人知曉的所在,益發分殊化的同志空間,是讓「我們」的結盟更形破碎,或者,我們光靠著一年一度的同志大遊行,就可以讓故事寫下去了?
談到這裡我還是不知道答案,只是希望拋磚引玉,談談,我們需要怎樣的同志空間,或者下一個階段的台北,會出現怎麼樣的同志空間。謝謝。
(本文作者在臺灣同志諮詢熱線老年工作小組舉辦之《2010光陰的故事》系列座談的講稿。)
本文原載:嬰兒宇宙。羅毓嘉部落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