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邱妙津活过了30岁丶40岁丶50岁,那些嘶吼丶失序丶蹂躏是不是有机会被缓解和承受?同一个故事是不是能长出枝茂叶密的结局?宿命般先验的挫折和自弃是不是能少一点?
当陈芳明将《人妻日记》赞誉为「1983年白先勇《孽子》出版以来的重要里程碑。这本日记代表着台湾同志书写的巨大突破,完全洗去过去那种悲情与叛逆的情绪,反而以一种笃定自信的语气展现世间恋人的缠绵。」面对文坛先辈的肯定,陈雪却有另一种温柔且淡然的理解:「我不会这样比较。我是个40岁的熟年拉子,熟年时需要处理的问题当然和年少不同,也许年少的问题是认同丶找伴丶情欲,而熟年的我需要处理的问题已不是这些了。应该是台湾同志文学有写作上的断层,而不是谁比较悲情,谁比较开朗。」文学史的问题难以归诸个人,与其说过去的同志文学忧郁晦暗,毋宁说,走过九〇,我们终于长出一些经验丶资源丶能量和语汇去谈关系丶伴侣丶婚姻丶成家。九〇年代,当邱妙津埋首于日记,镇日深陷爱情与认同的迷局,二十年后,陈雪其实在同样的问题里寻找这个世纪的答案。
过去几年,陈雪专注处理生命史与家族史,步履踏实产出《桥上的孩子》丶《陈春天》等本本小说,今年,小说家回到当下,以《迷宫中的恋人》与《人妻日记》提问眼下的生活──一个熟年拉子的生活是什么?经历了恋人沉浮,情欲折磨,令人疲惫的灼灼爱情,接下来要往哪里去?若将《迷宫》与《日记》视为连续,大长篇《迷宫》反而像是《日记》那些细碎小字的前奏,走出风火迷宫的恋人们,终于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人妻日记》源自陈雪的个人脸书,使用脸书本是为了让好友骆以军的小孩偷开心农场的菜,但在好学生心态作祟下,陈雪开始经营这个空间,慢慢放上家居生活的片段,先是一张张美味丰盛的早餐照,再是爱人早餐人贤慧的背影,舒爽轻松的笔调吸引了读者的目光,也日渐累积人气。陈雪利用这些文字处理无法摆进小说里的东西,不厌其烦地描述日常生活,大小事皆可成为主题,看似表面与零碎,对写者而言,其实直指内心。「这些物质性的问题,让我看到了过去的爱情到底是如何毁坏的。」陈雪认为,她过往对于物质生活的不在意其实意味着放弃外在世界。而这些物质性的琐碎写作教会她正视日常,看见家常的力量,「过去我在意的是知识的追求,灵魂的探索。但物质的影响其实很巨大,当我用简单的方式描述日常生活,和『人』的关系好像也稍微平缓了。」
如此写作显然成了风火爱情之后的沉淀与救赎,挖掘自身自是小说家的能事,不过,叙写关系难免触及隐私及伦理问题,爱情故事中的另一位要角是否心甘情愿出场?从《迷宫》到《日记》,早餐人都是撑起全书灵魂的重要角色,但对于成为书中人,早餐人一直充满疑惑也不断和陈雪抗议辩论,过程漫长,转折不断。
「一开始觉得很奇怪,觉得自己被诠释了。不过,小说毕竟是文学创作,我比较能尊重小说家诠释的权利,但还是很介意自己的信被放进去。」作为当事者,早餐人看《迷宫》时更会有「故事应该不是这个样子」的疑问,但几经沟通,她体认到事件总会因每个人的不同位置而有不同的面貌,故事版本的争论终究是个假问题。
而后,当家中早餐或小物被陈雪搬上脸书,早餐人的抗拒更为激烈,「有楚门的世界的感觉,这些生活好像变得不是我的,目的也变得有些奇怪。我做早餐并不是为了被拍,和爱人相处更不是为了被写,这些让我有一种被曝光的感觉。」经过抗议和争执,陈雪后来也改变了人妻日记的方向,从「早餐人观察日记」转向为内在的反刍沉思。而对早餐人而言,情绪也从单纯的不快转为复杂的思索:「为什么『被描述』会让我不快?后来,我比较希望能想清楚这个问题和情绪意味着什么。」最后,让她解开层层不安的关键只是一个简单的念头:「我并不会因为这些描述改变什么,或被剥夺什么。我还是拥有自己的生活,我和世界的关系并没有被改变。」
眼前,早餐人侃侃述说心路历程,我兴味听下,也发觉出版《人妻日记》的珍贵处其实在于早餐人的现身/声,这位被向往丶艳羡的书中人并不沉默与被动,更非被写就为永世不得翻身的平面角色。关于隐私与伦理,她的执言让这些问题更为复杂,也打开了辩论的空间。
脸书上的人妻日记带着超高人气集结成书后,从北到南的广大读者也纷纷现身,每场签书会平均两丶三百人的高人气让陈雪与早餐人十分惊讶。访谈最末,两人吱吱喳喳兴奋地分享她们在签书会场看见的一对又一对「在台北看不到的拉子couple」,我则暗自揣想,如此热烈的喜爱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一本书能让足不出户的拉子们甘愿出巢?大家究竟在《人妻日记》里读见什么,投射什么,获得什么?
「我希望用日复一日的写作来检视,爱情能否通过日复一日的磨损,被保留,甚至深化。」整场访问里最搅动我心的这句话,也许就是答案。
我几乎可以望见小说家埋首桌前的背影,日复一日的凝视丶梳理丶思考丶纪录丶自言,那些日日产出的文字,尽管琐碎重复,却也扎实丶缓慢地长出素朴的力量,好不容易,解决了自己,也探进电脑萤幕前每一颗困惑丶破碎的心。
本文原载:台湾《破报》复刊735期2012年11月1日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