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同志运动的一员,回顾往事,我不得不为自己整理出一套人生哲学:我不愿意见到人生沉到一个无法挽回的悲伤里,而宁可以一种近乎宗教仪式的抽象思考,与感情拔河,并从中得到救赎。
第一部创作在1996年诞生,纪录同志作家许佑生和其爱人的婚礼《不只是喜宴》。
1998年再以《美丽少年》拍摄三位深以其同志身分与女生化特质为傲的青春少年,在各地影展大放异彩,与2003年《幸福备忘录》(纪录两对在台湾公开结婚的男女同志)和最新作品《无偶之家,往事之城》,完成同志三部曲。
《无偶之家,往事之城》的人物,是一些在三温暖中相识而成为挚友的中年男同志,刻画了主流影视中罕见的心灵历程,从欢愉相识到丧偶的悲伤,跨越生死,在冷静观察中令人动容。
本片是今年台北电影节全球华人影像精选的观摩影片,并于6月30日在公共电视纪录观点首播。
以下是《野葡萄》文学志和陈俊志的专访:
身为纪录片工作者,他期愿自己是个温厚的storyteller,犹如文学上的自然主义者,严守本分地隐身其中,只求终能进入「one of us」的境界。
也因此,新片《无偶之家,往事之城》一幕极尽自然、平淡无奇的同志晚餐,就足以令他惊叫连连,直呼这一幕简直就是同志版的《海上花》。而这,可是他花了五年时间换来的。
野葡萄:你表示自己在高中时代就已确定了同志性向,对照当时的舆论环境,白先勇的《孽子》应该当时是具代表性的同志书写,能否先谈谈这本书对你年少的同志生活有何影响?
我就是因为崇拜白先勇、崇拜现代文学,所以才去念台大外文系的呀!进去之后才发现,那个环境的宽容根本只出现在书写里,而且绝不包括性别上的宽容。
我就著么眼睁睁看着多少教授在现代主义光鲜亮丽的外衣下,借用文学的隐喻、张狂地在异性恋社会的保护下,色眯眯地、极其不友善地塑造对同志的敌意环境。很多人问我为什么可以对同志议题一直保有强大的爆发力,我想就是在那时候累积下来的。
那个阶段的我,完全无法从阅读上得到满足,包括之后再读《孽子》,也是充满质疑,对于那种晦暗、充满罪恶感的笔触,开始显得不耐,尤其白先勇对gay sex的压抑,更叫我无法认同(我的性经验,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直到看到了曹瑞原导的电视剧,他把李青和龙子在小旅社的那一段,毫不扭捏地拍出来,也许稍稍颠覆了原著,但看起来的确舒服多了。曹导演把那一幕处理得很棒。
野葡萄:相对于《孽子》的压抑,你所拍摄的同志纪录片似乎又相对强调同志生活欢愉的一面?
我是拿著摄影机和真实人生交涉的创作者,从来都不觉得我的电影有刻意强调同志美好的一面,因为我所看到的同志生活就是如此。
很多人都说,看我的电影总是笑中带泪,往往在泪水就要落下的时候,又让人破涕为笑。这可能和我的人生经历有关。
身为同志运动的一员,回顾往事,我不得不为自己整理出一套人生哲学:我不愿意见到人生沉到一个无法挽回的悲伤里,而宁可以一种近乎宗教仪式的抽象思考,与感情拔河,并从中得到救赎。
首次购屋的陈俊志,正和男友小P讨论新屋装潢,预定下个月就可以搬入他们梦想中的「有偶之家」。
爱滋从96年之后,就已被医学界断定是「非致命性疾病」,就像影片里谈到的,我始终认为种生(该名男同志)并不是死于爱滋,而是因为他所开设的AG健身房被警察临检之后,因为负债,让他的生活变得很落魄、吃花生米度日……
至于公不公开他的爱滋病,纯粹只是出于身为一个纪录者该有的敦厚,我必须考虑到他的家人、他的朋友,就像《旁观他人之痛苦》里头所讲的,我不能为了满足观者消费的快感,而忽略了旁观他人之痛苦是多么dirty的行为。
野葡萄:《无偶之家,往事之城》探讨了同志对于家、对于拥有配偶的渴望,你个人对这两者的概念又是如何?
小时后父母因为躲债远走美国,我一下子从一个富裕奢华的家庭,变成了贫苦阶层的小孩。就算不是同志,我的原生家庭所遭受的变动和瓦解,基本上已经超越了很多人的经验,这种巨大的变貌包含了国界、地域和社会阶级。
也许因为这份亏欠感,十年前我到纽约学电影时,我妈跟我说,李安导演成名之前,他的妻子「养了」他们一家人六、七年,因为我不会有配偶,所以她会负责替代妻子的角色,供养我学电影。
同志身份等于是直接挑战华人文化里很稳固的家庭观念,包括大家对传宗接代的迷思以及对同志的不认同。之前有五年时间,我和一群同志运动者组成了非血缘家庭,我们非常努力地实践「同志认同」的生命信念,所找的室友都必须是gay,晶晶书店的阿哲就是其中之一,我们像一般的兄弟姊妹一样生活著。
对于配偶,虽然我不止一次公开声明反对一夫一妻这种不人性的制度,但其实我在三十岁之前也是非常严守一夫一妻制的(根本是双性恋社会的遗毒)。随著年岁渐长,才发现这种忠贞的一对一的迷思,终究是徒然,不管是异性恋或同性恋,没有人可能一辈子和另一个人相爱厮守一生。
台湾同志运动者每抛出一个议题,开创社会对同志议题的讨论空间,都是经过非常多无名英雄的努力、甚至牺牲而得来的。
我觉得这三部影片已经拍出台湾同志很丰富的生活面向,包含了不同世代、不同主题,就像托尔金的《魔界三部曲》,我想我已经完成了一个自我完筑的寓言世界。
以后不管是否再拍同志,我的作品,都还是会保有我酷儿式的幽默以及同志人生观的前进性。
拍摄《无偶之家,往事之城》时,我遇到了结构上的大问题,如何将众多互不认识的人物交会在一块儿,还有对逝者的追忆、生者的未来…等等复杂的时空关系……最后我把自己定位在「长篇故事魔幻结构中的说书人」,像影片中蒋姨那个角色。我现在非常着迷于这种层层堆叠的叙事手法,它有点像是我刚练成的新手艺,非得要把它耍得很顺手,老娘才甘愿!
野葡萄:台湾同志运动从80年代发展至今,台湾社会对于同志的认识(或认同),还有著多大的落差?
我只能说,台湾同志运动者每抛出一个议题,开创社会对同志议题的讨论空间,都是经过非常多无名英雄的努力、甚至牺牲而得来的。
即使到了今天,我们还是非常边缘地在战斗著,并且未得到国家机器资源的合理分配。例如法务部在在2001年提出一项国家人权保障草案,希望推动让同性恋者可以依法收养子女组成家庭,可是到现在,这个法案还是遥遥无期。
当年我拍《玫瑰的战争》,记录了四位曾遭受不同型态性骚扰的女性,其中一位个案在获得平反的法庭上说了这么一句:「迟来的正义,绝对不是正义。」我在剪接台上剪辑这一幕时,哭得无法自己,因为我深深感受到她所说的那种不公平、永远无法抚平的痛……
本文原载《野葡萄》文学志2005年8月号第24期,由《野葡萄》文学志特准转载,谨此鸣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