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Oct 2007

糖爹和爹(Sugar Dad and Dad)

故事是,我跟我最好的同志好友,坐在多倫多市中心最繁華的購物中心Eaton Center,看帥哥。

忽然想到,如果,如果,剛才走過的牽手男男,是一個亞裔,一個白人,以那樣的牽手姿態走過,還會有「糖爹還是爹」的迷惑和追問嗎?
在人來人往的購物中心,注意,根本不是同志專屬的,同志遍地的,同志村同志街同志商場,而是女男老少,本地人,外地訪者,都會熙熙攘攘購物進餐 約會觀光的繁華中心,居然居然,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你知道我看到什麼啦?

我看到,在茫茫人海中,手拉手的一對公開示愛的同志情侶耶!

不會是親兄弟的啦,不會是朋友鐵哥兒們的啦,那種親密情狀,那種柔情蜜意,那種眼神微笑,明明白白地寫著一個大大的「愛」字哦,傻瓜都知道,那封洋溢出來的幸福光輝,只有在深愛中的情侶,才會自然天然,威力無比地輻射發射出來的啊。

真的是大庭廣眾之下,真的是眾目睽睽之下,也真的有人為之側目,真的是花枝招展,真的是招搖過市,也真的是如花似玉,明白無誤地,牽手同志,清楚清晰地,牽手情侶。

你覺得在哪兒讀過這段,挺熟悉的,是不是?沒錯的啦,我上次在「如歌」專欄中的《牽手》,同樣的故事,已經給你講過一遍了。不過是故事沒完,且容我慢慢道來。

那對如花似玉的同志牽手情侶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我剛剛平息內心深處潛意識的心驚膽顫,放鬆大驚小怪的緊張神經,有了一種休閑嬉戲的心情,另外一對手牽手的男男,進入我的視野。

我號稱反對一切形式的歧視,我號稱奉行眾生平等的信條,我號稱自覺自願地注意對所有弱勢抱有一份公平之心,有了這樣一些「號稱」,我應該事事注意所謂的「政治正確」吧?

但我的眼睛,聚焦注意力的焦點,卻不由自主身不由己不聽從理論說教,這一對慢慢牽手走近的同是白人的男男,我首先看的,上下打量的,是那個年青的,那張如赤子般紅潤光滑的臉,然后才是順帶用眼睛的餘光,一掃而過地瞄了一眼跟美貌少年牽手的那個年長的老者,那個ordinary Joe。

如此細小的生活細節,都有優先,有特權,有重點,有區分,有先后,有主流和邊緣,非常非常的「政治不正確」?

而正因為這一對后出現的牽手白人男男,外表年紀相差懸殊,大到可以做爹做兒子的份上,一時間,我無法斬釘截鐵地判斷「明白無誤地,牽手同志,清楚清晰地,牽手情侶」,那個老者,是美貌少年的糖爹,還是爹?

這是一對牽手與我擦身而過的兩個陌生男人,人來人往,你來我往,他們順應著人潮,也逆行著人潮,漸行漸遠,手一直都是牽著,不遠處就已經是茫茫人海了,牽手的男男,連帶他們蘊藏著的,他們自己的人生故事,是父子,還是男男同志情侶?一起如同一滴海水,溶進大海,屬於他們的甜酸苦辣,喜怒哀樂,由此煙消雲散,與我無關。

我眼睛一直追隨著這一對牽手的男男,直到他們和人潮「水天一色」,直到我的肉眼,辨別不出那牽著的兩隻手,忽然想到,如果,如果,剛才走過的牽手男男,是一個亞裔,一個白人,以那樣的牽手姿態走過,還會有「糖爹還是爹」的迷惑和追問嗎?
亞裔小男孩和白髮蒼蒼白人糖爹,如果在大庭廣眾之下牽手,連可能是父與子的假設都無,真是無處可藏,茫茫人海,就這麼觸目驚心著,社會人際關係中的權力的平衡和失衡,更形驚心動魄。
在北美的大都市如多倫多,在同志圈,如此老少配,如此土洋結合,我們見得少麼?對如此老少配的思考和評論,每個論者的出發點不同,立場不同,角度不同,結論自然也各型各色。

我們大名鼎鼎的同志理論家法國的福科先生,倒是還沒老到白發垂垂的暮年,就因艾滋相關的疾病,駕鶴西歸,算得上英年早逝吧。當年他留連於舊金山等各大都市的同志浴室澡堂,在無拘無束無牽無挂的肉體快樂中,思考他論著中著名的論斷:沒有婚姻約束或說婚姻保障的同志之性,其實也一樣建立新的人際關係社會關係。更大的成就是,他動不動就在任何人際關係上,特別是性關係上,引入「權力」平衡和失衡這樣的概念。

他在生時才華橫溢功 成名就,稱得上是社會的主流人士,男性,中產,良好教育,良好職業,社會賦予的權力在握。但在他號稱可以建立新型關係的同志圈子中,我得假想一下他,放下寫作的筆,低下上個世紀最棒哲學家之一的頭顱,將自己身上名教授名學者的社會外衣內衣,一件件脫去,赤身裸體地在同志性愛場所尋愛覓歡,會不會權力失衡?跑去當某某英俊少男的糖爹?

我們華人同志論述世界,有香港大學社會學系的周華山。他的多部同志論著,關注到同志老少配的現象。《如歌》專欄已經提到他的專著《后殖民同志》,就記載論述了多個海外華裔華人年輕同志遭遇糖爹或准糖爹的故事。

同志老少配的現象,本來已經是復雜又復雜,年少/年老,青春/暮年,經濟地位低/經濟地位高,種種權力平衡失衡的牽扯拉鋸,演繹成微妙的人際關係。周華山的研究,再加進來一個亞裔/白人這樣一個族裔權力的坐標,算是周華山做同志社會學治學研究的一個首創和獨創。我讀后深受啟發,我很感謝他。

如我所聞,亞裔小男孩和白髮蒼蒼白人糖爹,如果在大庭廣眾之下牽手,連可能是父與子的假設都無,真是無處可藏,茫茫人海,就這麼觸目驚心著,社會人際關係中的權力的平衡和失衡,更形驚心動魄。

其實我沒必要使用「觸目驚心驚心動魄」這樣夸張的字眼,《如歌》專欄的《一次家宴》,說的就是和這樣亞裔/白人情侶面對面的故事,我修練得道之后的心態,已經相當的心平氣和,平常如一起坐下來,吃一餐 家常便飯,稀鬆平常。尤其是,我不會輕易做道德評判,站在亞裔小男孩的立場,批判年老色衰的洋白老佔青春年少亞裔的便宜,站在白人老者的立場,批判亞裔小男孩不勞而獲沾洋白老金錢的光。

一方面,當一個一個的個案,變成了一種社會現象,一種集體的合集的現象,我會想一想在這樣的社會現象的背后,有什麼樣的的深刻社會原因。這些背后的社會原因,往往正是體現了我們這個社會的不平等,不公平,不合理,不合情,我自己身為弱勢身為少數身為小眾,為平等權力披挂上陣搖旗吶喊,我必須非常清醒的意識到這些社會原因,必須使用「觸目驚心驚心動魄」這樣的字眼。

另一方面,當我面對每一個具體的個案主人,我會收拾起我批判社會不公不平的尖牙利齒,將心比心,人心都是肉長的,穿上他人的鞋,再青春年少的亞裔小男孩,也該有18歲了吧?是為自己的選擇負責的年紀了,做什麼,怎麼做,為什麼做,總有他自己的考慮,他自己的道理。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觀者和論者,都多些平常之心吧。

我已經在另外一篇《如歌》專欄的文章中,陳述我這種「一方面」「另一方面」的習慣做法了,那篇有個香艷的標題,哈哈,叫《雙面嬌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