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贊成紀大偉先生在《鹽的代價》書後的「解說」,用「勾心鬥角」來定義主角之間的互動。不過,有一件事情他說對了,她們愛得這麼痛苦,是因為溝通有問題。為什麼有問題?因為愛上同性,愛在心裡口難開,卻又在乎對方的想法。這段遲疑焦慮的融冰歷程,對post-TLW的讀者而言是嫌慢了點,但就50年代而言,如臨深淵的情境卻相當寫實。
紀大偉說書中的女同志之間有時恨意多於愛意,其實有個曲折:她們就是太愛對方了,但是她們的愛意卻成為別人攻擊的武器,讓人一無所有,怎能怪書中主角不生悔恨?最後,兩人熬過痛楚,放下怨懟,重新接納對方,這就不只是「光明結局」可以形容,這可能是作者罕見地對未來充滿希望的人生階段──在50年代,是黑暗地平線上孤立的火炬。
兩位女主角真的沒有所謂的「勾心鬥角」。故事是從特芮絲的觀點述說,讀者只能從她的判斷獲取片面資訊,如果主述者的解讀錯誤,或是資訊有限,讀者就跟著被誤導。這是作者佈局的樂趣所在。
我們可以看到特芮絲這一方很明確的心理狀態,她對周遭人事物的喜惡,她被第一次被卡蘿吸引時的悸動,她對卡蘿所有的渴望和越來越直接的慾念。另一方面,特芮絲搞不懂卡蘿到底對她投下多少程度的感情?卡蘿在書中,眉頭深鎖的時候多,兩人之間常常有段沈默空白,卡蘿三不五時背對著特芮絲,或是走到另一個房間去。彷彿她與特芮絲吃飯或開車兜風,只是一般交際會面,連邀約重要的西部旅程,都像是卡蘿在幫助特芮絲見見世面。
我覺得最大的樂趣是在看透卡蘿的心事。不是從她對話表面上的意義,而是她話中的結構,以及行為語言。我本來不想細談這本書,擔心「破壞別人閱讀的樂趣」,但是網路上沒見到有人給過適當評價,決定貢獻雜碎眉批,分享一些樂趣。
卡蘿是位三十出頭,結婚有小孩,有車子、有豪宅、有佣人,穿著體面相貌引人,可出入高級場合的富裕少奶奶。相形之下,特芮絲起初只是個貧窮平庸,沒有太多人生閱歷的年輕人。她們不但有社會階級的差異,還有年齡的差距。我看卡蘿前段的故作冷淡,倒不儘然是考量自己是否會失去既有的一切利益,反而更擔心特芮絲因為年輕心性未定,兩人是否能真心交往下去?當然,卡蘿還要花心思釐清自己與艾比的關係。
不知為什麼,書中修長而高挑美麗的卡蘿老是讓我想早期女星Lauren Bacall洛琳白考兒(如右圖)年輕時冷豔的形象。她曾在《Young Man with a Horn 熱情狂想曲》(1950)飾演有女同傾向的少婦。這部電影只有一段小小的暗示,就因Production Code被禁演,直到1962才重新推出。
《鹽的代價》是50年代的小說,我找到一些當年的老照片,補充一些場景的時代氛圍。右邊這張是當時某家百貨公司大促銷結束後,店員在收拾殘局,中間還有一人累得脫掉高跟鞋,撐著頭,頹然坐在椅上發呆。
特芮絲描述每個人在百貨公司工作的倦怠,可用這張照片來想像。但照片描述不出來的是日復一日待在同一個工作地點的封閉囚禁感。特芮絲在最糟的時刻,抬頭看見心目中的女神。
特芮絲寄出了一張謝卡,引出故事,後面則是靠卡蘿一次一次小心的試探,慢慢推展出情節。於是,卡蘿打電話至百貨公司,表面上是確認那是不是滑雪部男士寄出的卡片,其實是藉口聖誕節邀約特芮絲。這個午餐聚會,奠定幾個線索:卡蘿不會邀約那個男士;特芮絲不會隨便寄謝卡。
卡蘿最後認定特芮絲是個「奇特」且「和世界脫節」的女孩。卡蘿評估特芮絲是潛力目標對象 (雖然讀者早就知道特芮絲第一次約會就想要推開桌子,投入卡蘿的懷中)。
第二次約會,卡蘿開車載特芮絲去上城風景優美的豪宅。現代讀者正以為有什麼好事要發生了,唉,是有些事發生,但不是那種好事。卡蘿一路車程沈默;在二樓綠色書房和樓下花園,兩人漫無目的走動;沈默地對望吃著午餐。在所有對話中,只有一句是重點,卡蘿問特芮絲:「妳認識很多顧客嗎?」
卡蘿在特芮絲彈琴後,從身後觸摸特芮絲的頸部和下巴,在她的髮絲邊緣輕吻一下。但是親吻這個部位,讓訊息變得很複雜,因為這通常是長者對後輩的吻法,表示關愛。接著,卡蘿讓特芮絲在床上小睡,她眉頭深鎖:「妳還是小孩子。」年齡的差距是卡蘿第一個心理障礙。
她們在聖誕夜再度相聚,這次話題集中在特芮絲的男友理查。卡蘿想要了解特芮絲對於異性間的性愛、愛情、婚姻的態度。有趣的是,她透露自己的領悟:「該怎麼形容呢?想要找到朋友、伴侶,甚至分享者。這些字眼有什麼用呢?我的意思是,我覺得人類好像想要藉著「性」來找尋某些東西,但如果用別的方法來找,或許更容易得多。」
到西部旅行,在這一章中被導引出來。起因是成天無所事事的艾比先提出旅行的建議,卡蘿當場以沒有心情回絕。可是隔了一章,卡蘿到特芮絲的住處,回贈一個手提箱,沒多久便順勢提議一齊旅行。特芮絲反問,為什麼她不和艾比出遊?卡蘿卻看著天花板顛倒事實:「首先,我認為她沒有空。」我看到這裡心裡竊笑,作者開始為卡蘿加溫,煽動她外冷內熱的性格。
不久,卡蘿穿衣準備離開,出現比輕吻髮絲更進一步的動作:「她把手臂環繞在特芮絲腰上,就和她穿上外套的動作一樣。卡蘿的手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間,這個突然的動作令她驚惶失措,讓她猜不透這個動作是慰藉、結束或是開始。」
過了一陣子,特芮絲留宿卡蘿家,當晚為了旅行之事起了一點爭執,但最後達成協議。卡蘿還特地準備一瓶口味特別的酒,以慶祝成行。我突然想起了《The Crying Game 亂世浮生》(1992)男主角與他心目中的「女人」準備肌膚之親前,先在酒吧裡共飲味道古怪的酒。我總認為所有特別的酒都有交杯交心的喻意。
特芮絲慶祝成行的方式是開口向卡蘿討一個吻道晚安。卡蘿噘嘴沒有答應。當然,故事還沒到一半,作者要繼續吊胃口。
在旅程之前,有很多事情要暫告一個段落,例如理查認定特芮絲迷戀卡蘿,他爭不過卡蘿;而特芮絲要與女管家競爭,認為自己水煮蛋的功力較能贏得卡蘿的芳心;艾比早就被打敗了,眼睜睜看著卡蘿與特芮絲一齊旅行。
特芮絲有些行為就像情竇初開的小女生。她們在出發當天早上:「特芮絲把廚房桌上卡蘿喝了一半的咖啡端起來啜一口,就從卡蘿留著口紅印的地方喝。」不論時空跨越多久,這個純情的經典舉動仍然可以在《Sugar Rush》裡看到現代詮釋。
就算再純情,在旅程中也會到達情慾的臨界點。Highsmith的選材超越她所在的時地,但情慾場面仍保持50年代的古典含蓄。作者描寫她們第一次相擁而眠:「幸福就像是綠色的藤蔓爬滿她全身,伸展纖細的卷鬚,從她的血肉中生出花朵。她看到灰白色的花朵在閃爍,好像出現在黑暗中或在水面底下一樣。她想起人們討論天堂的原因。」
真正的情慾場面則像是黑白片的蒙太奇,充滿抽象的符號和跳接的畫面:「……然後她的身體似乎也消失在越來越大的圓圈中。這些圓圈跳得越來越遠,超出思緒可以跟隨的範圍。上千個回憶、時刻、字眼、第一個心愛的人,卡蘿第二次在店裡和她碰面,上千個關於卡蘿臉孔、聲音的回憶,憤怒和充滿笑聲的時刻在她腦中,就像彗星的尾巴一樣一閃而過。而現在那是一段灰藍色的距離和空間,一個逐漸擴展的空間。在這個空間中,她可以突然像一枝長箭般往前奔去。那枝箭輕而易舉橫跨了寬廣的、不可思議的深淵,在空間中不斷拉出弧形,而且沒有停止的跡象。」我舉出這一段,無關文筆高低,而是這種形式現在相當少見,很少人用這麼冷調的筆法去形容激情。但是這一段的描述卻也讓我懷疑作者有沒有大麻或迷幻藥助興。
全書我最不滿意的部份是私家偵探跟蹤她們的「不倫戀」,以及卡蘿受脅失去監護權的經過。這一段斧鑿過於明顯,移植她的犯罪小說技巧進來,反而與整本的風格不一致。只能推諉於她早期調性不穩。而旁生的瑣碎枝節則讓現代讀者感到步履雜沓,最後卻得不到什麼回饋。
後面描述特芮絲受到背叛,經過成長的洗禮,與卡蘿重逢,在最後一刻回心轉意接納卡蘿,我對這一段的心理轉折很感興趣。
要了解特芮絲的轉變,要看別人對她的態度。她的男友理查一直表示特芮絲猶豫不決,在我看來似乎是理查不重視她的意志。一開始,理查鼓舞她去百貨公司工作:「……妳相信妳在那裡做不了多久就會離開,但其他人卻沒這麼想。」(P.10)。
理查不斷編織去歐洲的夢想,10個星期前便訂好船票,卻不願正視特芮絲不想去的心聲。另一方面,理查對特芮絲要與卡蘿旅行的計畫卻保持懷疑:「妳很少下定決心,說不定妳會改變心意。」(P.159)。
有一回,理查、特芮絲、卡蘿三人在餐廳,特芮絲已婉拒點心,但理查還是為她拿了二塊,特芮絲不悅:「這是幹什麼?以免我改變心意嗎?」(P.161)。
等到特芮絲決定要與卡蘿旅行,理查還無法面對現實:「禮拜三,或下禮拜六,妳的想法就會完全變了。……」(P.167)
卡蘿與她先生有同樣的問題,他的家人不喜歡有主見個性的女人,她更直接點出她先生並不愛她,「只是一種強迫作用」(P.142),只是要控制她。
特芮絲與卡蘿之間原本也有問題,不同於被男性壓抑控制,而是特芮絲在卡蘿的面前缺乏自我。特芮絲在經濟上很自覺地抗拒卡蘿的資助,但是在情感上卻顯得不夠獨立,所以卡蘿的擔心一直掛在嘴上:「妳還年輕……」特芮絲也曾意識到自己是對方跟前的小寵物:「……在那雙眼睛之下,特芮絲覺得自己像一隻卡蘿從路邊寵物店買來的小狗……」(P.83)。
還一次:「卡蘿的手放在特芮絲的頸部,手指揉著她的耳朵後面,就像撫弄小狗一樣。」(P.177)
當特芮絲覺得被卡蘿背叛,她對卡蘿的感情便不再只有「愛」的選項,而多出了「恨」的選項。我認為特芮絲這才開始成長,真正去思考自己要什麼樣子的感情。這點在最後一段成為最終測驗:一方面,她感覺那個女演員試圖誘惑她,重覆一種似曾相識的興奮。另一方面,卡蘿在千帆過盡後提出同居的邀請。特芮絲最後作出決定,回應卡蘿的開誠佈公。愛在50年代,終於不再是有口難開。
本文原載:Orange's Revi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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