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憐香伴》還沒上演,早被貼滿各種標簽:男旦演繹古代拉拉的曠世奇緣,雪藏三百五十年的李漁作品全球首演,同性戀導演關錦鵬執導、汪世瑜任藝術總監、李銀河做「文化顧問」、春晚「御用」設計師郭培設計戲服……
比標簽更加聳動的是故事本身:監生(在國子監裡學習的學生)的妻子崔箋雲新婚滿月到廟裡燒香,偶遇小她兩歲的鄉紳小姐曹語花。崔箋雲慕曹語花的體香,曹語花憐崔箋雲的詩才,兩人在神佛前互定終身。崔箋雲設局,將曹語花娶給丈夫做妾,為的卻是自己與曹語花「宵同夢,曉同妝,鏡裡花容並蒂芳,深閨步步相隨唱」。
結局尺度驚人卻又皆大歡喜。夫、妻、妾同聲共唱:「左玉軟,右香溫,中情暢。明年此際珠生蚌,看一對麒麟降。」然後三人一起步入洞房。
三百多年前的李漁彷彿存心要讓今人大跌眼鏡。事實上,這位失意的落第文人一生期望一鳴驚人,卻科舉不成,造園、填詞、寫傳奇、蓄家班唱昆曲,寫《閒情偶寄》、開芥子園出書、帶姬妾到權貴家中唱戲,打秋風……
在他生活的時代和後世,李漁的人格和作品格調都頗多爭議,魯迅曾經把《閒情偶記》斥責為「幫閒文學」。
《憐香伴》的製作人王翔卻認為「幫閒文學」這一頁早該翻過去了。王翔相信,現在,是李漁翻身的時候了。
「古人對同性戀是非常寬容的」
「從GDP到外匯儲備的全球排名,中國算是進入太平盛世了。城市消費五彩斑斕,時尚品牌洶湧而至,購物中心四處開花,星級酒店拔地而起,酒吧食肆充斥街道,報紙雜誌、電台電視台、網絡、手機,遍佈樓宇的分眾傳媒、站立街頭的白馬燈箱,無不傳播著吃喝玩樂的信息。魯迅曾經嗤之以鼻的『幫閒文學』成為了我們生活的主流。」王翔曾作為李漁的「代理博主」,注冊「湖上笠翁」和「金魚胡同」的網名開博,這段宏論出自他的「開博宣言」。
博客眉目清楚,骨架齊全。李漁生平,李漁行跡,李漁傳奇、小說、雜文集,明清、民國、當代學者對李漁的評價。除「評價」光有架子、內容為空外,其他部分,動輒是數萬字的資料。「開一個李漁的博客,招引大家都過來踩踩,自然也盼望學者參與,給我們一些更到位的解讀。但絕不裝腔作勢,道貌岸然,好像要做起一門學問……我們畢竟不是專家,僅僅是要排演一部李漁的戲劇作品,就像吳宇森拍《赤壁》,胡玫拍《孔子》,如果先讓他們成為研究三國和春秋的專家,再去拍電影,恐怕黃花菜都涼了。這是個娛樂的時代,娛樂是不負或者不太負責任的行業,」王翔很糾結。他一面為自己「免責」,一面專門跑到李漁在北京惟一有跡可循的行跡──美術館後街黃米胡同的半畝園遺址(李漁為原陝西巡撫賈漢復設計的北京宅邸)拍了張照片。「無論如何,是李漁翻身的時候了,但願李漁不是一條『鹹魚』。」王翔多少有些忐忑。
排《憐香伴》,王翔並不是頭一個。名旦張君秋在1950年代就曾把《憐香伴》搬上京劇舞台,不過情節大變,崔箋雲與曹語花的關係被全部隱去,兩女同嫁一夫的情節變成小姑幫哥哥娶嫂嫂。
五十年後,王翔才知道李漁寫過一出《憐香伴》,他在土豆網上看到了張版《憐香伴》的視頻:「有意思的東西全沒了,我都看不下去。」那時候,王翔已經動了排演《憐香伴》的念頭,他聽中國戲曲學院(以下簡稱「中曲」)的學生說,「中曲」要排一個以女同性戀為主角的昆曲,到北歐做學術交流,劇本是李漁寫的,叫《憐香伴》。
王翔跟「中曲」的聯系始自2007年。做了十幾年的唱片行業越來越難以為繼,而昆曲卻眼見著風生水起──先成為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後有「白牡丹(白先勇製作的青春版《牡丹亭》)」唱遍大江南北。2005年,王翔從北京市二商局手中租下一幢建國之後一直作為百貨公司倉庫使用的明代皇家糧倉,修葺一新,做古典音樂會、唱片發佈,沒見太大起色,直到想出「在六百年的糧倉裡唱六百年的昆曲」的點子。
搭「白牡丹」的車,糧倉昆曲也唱《牡丹亭》,觀眾限定六十人,最低票價580元,最高票價1980元(票價中含演出之前的自助「牡丹宴」餐費),是為「廳堂牡丹」。全本55出的《牡丹亭》壓縮成8本,100分鐘演完。
王翔一面強調「廳堂牡丹」的演員不戴耳麥,恢復了廳堂昆曲的觀賞習慣,一面也直言不諱:「廳堂版是唱給不聽昆曲的人聽的。」
「廳堂牡丹」曾到「中曲」京劇表演系昆曲班選角,昆曲班的學生跟王翔一直有聯系。《憐香伴》的信息讓他大為興奮。
有「廳堂牡丹」的人脈和經驗,《憐香伴》很快搭班,依舊是汪世瑜和林兆華聯袂執導。一水兒的京劇男旦演昆曲裡的「拉拉之戀」。「中國最後一位男旦」溫如華、「京城第一丑」馬增壽都曾在陣容之列。
當時,林兆華正在北京人藝復排話劇《鳥人》,真正排戲由七十幾歲的汪世瑜負責,後來林兆華擔心題材敏感,會讓自己「晚節不保」,中途退出。劇組裡名角、名票很多,各屬不同院團,各自的公私演出都很多,排戲不易湊齊。王翔咂摸出味道:自己搭一個戲班,遠不如依托一個國有院團省心省力,「昆曲是體制內藝術,必須回歸體制內。」
「男旦版」《憐香伴》2009年夏天建組,一段時間之後不了了之。汪世瑜給王翔出主意:李漁的家班裡都是女伶,不妨做一個「女伶版」《憐香伴》。與北方昆曲院(簡稱「北昆」)的合作此時提上議事日程。儘管王翔把《憐香伴》裡開放的尺度上升到「先進文化」的高度:「表面看來,中國古代三綱五常,封建保守,但實際上中國人的感情是非常豐富的。由於沒有基督教文化的背景,古人對同性戀是非常寬容的。」但他有意邀請「北昆」當家花旦魏春榮演女一號崔箋雲,卻因題材敏感被婉拒。
汪世瑜:昆曲哪能一成不變
始終對王翔「不離不棄」的是汪世瑜。汪世瑜跟王翔的交情是從「廳堂牡丹」開始的。
「廳堂牡丹」到江蘇昆劇院尋角,院方面露難色,卻把「巾生魁首」汪世瑜引薦給王翔。王翔頗感意外,七十歲的汪世瑜對「廳堂牡丹」的概念頗能認可。
此時,汪世瑜擔任總導演的青春版《牡丹亭》已經快唱滿一百場。汪世瑜對白先勇的操作模式已經心領神會:「白先勇最成功的一點是宣傳推廣。」《青春版牡丹亭》巡演前三年,汪世瑜跟著劇組跑,每到一站,第一任務不是排戲,而是到大學演講。「白先勇自己講,也要我們講,有時我們分開講,有時一起講,這種辦法比報紙上寫、電台電視台播更深入人心。觀眾今天聽你講,明天來看演出,有一種親切感。」《牡丹亭》巡演一年,書已經出了厚厚的四大本。
「昆曲之所以成為這麼高深的藝術,跟知識分子是分不開的。昆曲有幾千個曲牌,填詞度曲的曲家不計其數,湯顯祖只是其中比較有名氣的,其實很多人都寫過昆曲,被《桃花扇》貶得一塌糊塗的大奸臣阮大鋮就寫過很多很不錯的昆曲。」汪世瑜看出,白先勇要走精英路線,培養創作者,培養觀眾,是「希望工程」,但眼下還只能是「送戲上門」;王翔要走市場路線,直接製造觀眾,雖然是快餐,但立竿見影。
「汪先生說,我就是跟王翔一起玩,玩幾場算幾場,結果一玩玩了三百多場。」王翔回憶。王翔很感佩汪世瑜的「開放心態」:「他不像『大導』,『大導』反而顧慮比較多,老怕戲劇圈的人罵。」
1955年,14歲的汪銘育考入「浙江國風昆蘇劇團」,學藝一年,老師周傳瑛按照民國年間昆劇傳習所「傳、世、盛、秀」的師徒輩分,為他改名汪世瑜。同一年,「國風昆蘇劇團」改組成國營「浙江省昆蘇劇團」,也是在這一年,老師周傳瑛導演、主演的昆曲《十五貫》進京演出。
改編後的《十五貫》劇情跟當時領導人的最新講話精神高度一致,沒落的昆曲一時成為無產階級先進文化的驗證物,一出戲救活一個劇種。昆劇院因此在全國遍地開花。大氣候之下,汪世瑜的演藝事業蒸蒸日上,從藝七年,已然成為台柱,和全國戲曲同行一道,為「大寫的十三年」(注:當年,上海市委書記柯慶施提出的文藝口號:提倡文藝創作「厚今薄古」,著重寫解放後十三年,寫活人,不寫古人、死人)填新詞、唱新曲。
昆曲緊跟形勢十幾年,1966年,全國的昆劇院卻因為江青一句「我什麼時候才能不看到昆曲」紛紛關閉。
工資已經掙到八十幾塊錢的昆曲當紅小生汪世瑜成為軍工企業一名工人。
此後七年的時間,昆曲從汪世瑜的生活中徹底抹去。1979年,各地昆劇院恢復建制。汪世瑜用一年半恢復技藝,之後一樣能挑大樑。
歷經風浪的汪世瑜要麼對王翔的算盤心知肚明,要麼自覺地學習並套用了後者的語彙:「現在《憐香伴》的搞法是廣泛吸收各界精英,關導、李銀河、郭培,雖然他們本人都跟昆曲沒有多大關係,但他們每人都有一大批關注者。由於有他們的參與,這些粉絲也會關注我們的戲,不求百分之百關注,能有2%的人關注,我認為也是成功的。」「昆曲哪能一成不變?昆曲在形成過程中,把歌舞雜技說唱融合到一起,慢慢磨出昆腔、磨出水磨調。幾代曲家慢慢編制出幾千種曲牌,是希望後人按照這些曲牌填詞就行了。其實怎麼可能?每朝每代都在改。昆曲最興旺的時候是『家家收拾起,戶戶不提防』,怎麼可能全國都唱一個腔調?都說《十五貫》是一出戲救活一個劇種,其實《十五貫》改得最厲害,不僅情節大變,突出政治性,連曲牌也都打破了。為了通俗化,『東尋西覓』給改成了『東尋西找』,四聲都倒了,曲牌只能推倒。」汪世瑜對昆曲要保持原汁原味的說法不以為然,「青春版《牡丹亭》變得也很厲害。」
在汪世瑜看來,「跨界」的人越多,昆曲就越有希望。「像王翔,他本來是搞音響的,對昆曲一點都不了解,先搞廳堂版《牡丹亭》,現在搞青春版《憐香伴》,他也能影響一批人。」
王翔確實跟昆曲素無瓜葛,現在他也不認為昆曲已經成為他血液裡的旋律。「那是祖墳裡刨出來的東西」,能不能吃這一口得看市場認不認。王翔暗地盤算,如果這次《憐香伴》演出不成功,他就要放棄昆曲。
關錦鵬:你找我,是因為我是「同志」?
世相流轉,短短五十幾年的北方昆劇院,卻經歷了因一戲生,因一戲死,死而復生好幾個輪迴,北方昆劇院的排練場仍然停留在1950年代。(注:「北昆」在《十五貫》的熱潮中建院;「文革」初期,因為「鬼戲」《李慧娘》關門大吉;1979年復院。)「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思路決定出路」……各個時期的標語環繞四壁。沒地方放的戲箱子擠擠挨挨堆放在舞台上。演員自帶的腐乳、榨菜、黃豆醬、「味極鮮」堆在一張小桌上,以便為日復一日的排練盒飯加味。屬於關錦鵬的那幾個醬料瓶子扎在一個塑料袋裡,他的口味跟別人略有不同。
藝術總監汪世瑜、導演關錦鵬、製作人王翔在一張老式辦公桌後一字排開,三個人的經歷串起來幾乎就是一個昆曲大事記。
王翔1963年生,他三歲的時候,全國的昆曲院團關門大吉。四十歲之前,王翔幾乎沒有聽過昆曲,他與戲曲惟一的接觸是小時候陪奶奶聽更為通俗的評劇。關錦鵬長王翔六歲,同樣與昆曲素無瓜葛,卻在2009年相繼接到執導電影《牡丹亭》和執導昆曲《憐相伴》的邀約。
在飯桌上接到王翔的邀請,關錦鵬的第一反應是:「你找我,是因為我是『同志』嗎?」王翔說不是,「可是我覺得也不全然不是」。關錦鵬要求先看劇本。
王翔的改編本把原作36出戲縮成10出,「他(王翔)的劇本還是很有效的。寫感情寫得很巧妙,依據找得很好。」關錦鵬覺得王翔的劇本,對於一個受聘導演來說,已經是一個可以工作的基礎。
兩個禮拜之後,關錦鵬接到王翔寄來的光盤──汪世瑜已經把演員組合在一起,粗排了一版。「都是大遠景,我看不清演員細微的面部表情和肢體語言。」關錦鵬覺得,在程式化的唱腔、身段之上,可摳的戲還很多。因為家庭的障礙,崔箋雲和曹語花曾經分離了三年,關錦鵬為演員設計了一些靠在柱子上的唱段,並提示她們,靠在柱子上摩挲後背的動作可以理解為女同志的自慰。
女伶版、男旦版的演員們來自五湖四海,有昆曲老演員,也有北大、外國語大學畢業的大學生票友。
排練場上的劉欣然跟北京街頭的男孩沒什麼兩樣,牛仔褲、休閒外套,腳上穿的卻是一雙藍緞面的繡花戲鞋。他是男旦版《憐香伴》中的曹語花。劉欣然北大畢業,喜歡聲樂,經人提示聽程派京劇練習發聲,一來二去成為票友,在2007年央視全國京劇票友大賽中得過大獎。
今年3月,劉欣然在根據老舍短篇小說改編的話劇《老舍五則》中扮演一個急於下海的票友,不久戲裡的情節就在他自己身上應驗:工作單位無法容忍他一再請假排戲,給他兩個選擇:要麼專職唱戲,要麼安心上班。劉欣然選擇了前者。
女伶版的主演邵天帥和王麗媛是北昆年輕演員中的後起之秀。她們的排練時間經常要跟其他演出交錯進行。
到晚上六點,從上午九點半開始的排練終於結束了,王翔宣佈請大家吃飯。排練場上的煩躁和疲憊迅速被討論去哪裡吃飯的嘈雜、熱鬧取代。
演員排練一天有50元錢補貼。就在排練的時候,開發商幾次來跟北昆談院址改造,雙方分歧依舊很大,拆遷成本太高。這意味著很長一段時間裡,演員們還要在彷彿是1950年代遺存的辦公樓和宿舍樓裡工作、生活。有些房間的窗戶壞了,擋著一塊三合板。
幾天以後,就是他們,要穿上造價幾千到幾萬不等的戲服,上演幾百年前的「女同志」傳奇。
大幕將啟,且聽笛聲深處是哪一個時代的意亂情迷。
本文原載:《南方周末》2010-05-12;圖:普羅文化
本文網址:http://www.infzm.com/content/448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