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GAYWIFE是一個特殊的群體,翻譯過來,即同性戀的妻子。在生活中她們自稱弱勢,在心理上令自己孤獨和邊緣化。在中國,這個群體的人數已達數百萬甚至更多。面對尷尬的婚姻她們該何去何從,她們的人生又該怎樣面對社會以及來自自身的雙重壓力。
促使蕭瑤(化名)下定決心離婚是因為自己的伯父突然去世。
「當一個你感覺親近的人說沒就沒了時,你可能會有兩種想法:一是你開始悲傷,然後一直悲傷下去,二是當你悲傷時同時你也清醒了,如果你不滿意自己的生活,你可以重新開始,因為你仍然活著。」
這是2008年4月,蕭瑤26歲,結婚不到一年,她發現自己的丈夫是同性戀,正處在「離」與「不離」的痛苦糾葛中,親人的離世讓她開始「想好好活下去。」
幾個月後,蕭瑤和丈夫阿C(化名)在西安辦完離婚,盡管如此,她還是用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淡化了自己GAYWIFE(同性戀妻子)這個身份。今年8月,「中國同妻家園」網站開通,注冊的上千會員境遇幾乎與三年前的蕭瑤無異,她們稱自己為「同妻」,即同性戀的妻子。
「離不離婚你看著辦」
蕭瑤這樣描述這個鮮為公眾所熟知的女性群體。
在婚姻中遭遇性冷漠和忽視,沒有溫暖的關懷,時時可能面臨丈夫「出櫃」(丈夫與同性相戀),有些甚至面臨家庭暴力和冷暴力。而在婚前,90%以上的男同性戀者會選擇隱瞞真相和欺騙。
四年前,蕭瑤也正是在這樣一種情形中走入婚姻。
那是一個看不出有任何徵兆的「閃婚」,蕭瑤和丈夫阿C從認識到結婚不足半年,阿C的靦腆和矜持在那時的蕭瑤看來是一種「紳士」表現。促成「閃婚」更緣於蕭瑤頭腦裡的「浪漫」,她和阿C相識於一趟回家的列車,之後,阿C和家人頻頻聯系蕭瑤。蕭瑤相信愛情,盡管那時她並不知曉其實阿C的家人原本就知道兒子是個同性戀,他們相信,和異性的婚姻可能改變兒子的性取向。這種想法,即使是在蕭瑤結婚剛剛得知阿C的身份之後也曾有過,後來都被驗證不可能。
分房睡、總是迴避親密和交流,從結婚的第一天起,蕭瑤就覺得丈夫「怪怪的」,直到有一天發現丈夫另外一個QQ上「GAY」(男同性戀者的英文名稱)的簽名。「那一剎那神情恍惚」,蕭瑤說,後來和更多的「同妻」交流,在第一次得知丈夫是同性戀時,「同妻」們幾乎都是這樣的感覺。精神瀕臨崩潰的她開始瘋狂地在網上了解「GAY」,「難過得要死,才發現在中國這是個不小的群體」,蕭瑤說,那時她只想找個平台說說自己的傷心,可是找不到,能看到的都是「GAY」們「並肩作戰」的決心,這也是後來蕭瑤創建「同妻家園論壇」,直到後來創建「中國同妻家園」網站的最初原因。
公佈真相比不公佈更難受,一開始,丈夫還能面帶愧疚地請求蕭瑤原諒,漸漸的,丈夫卻越發表現出「針扎式的厭煩和敏感」。那時,缺乏心理學常識的蕭瑤天真地以為,如果丈夫愛自己就可以改變他的性取向,「而事實上很失望」。在回憶自己的那段「努力」之後,蕭瑤客觀地看自己,「以為用正常的人妻之愛可以令他們改變,其實錯了,那種關心,在一定意義上會被丈夫理解為是某種交換,他們會表現得很厭煩和敏感。」後來言語衝突變成了暴力,在這段非正常的婚姻裡,蕭瑤企圖「以愛挽救婚姻」的想法徹底失敗。「離不離婚你看著辦」,這是絕大多數「GAY」在面對「同妻」分手時說的一句話。而蕭瑤也正是在這樣一種「自由選擇」的痛苦中淨身出戶。
相敬如「冰」
理論上,再優秀的女性也不會對GAY構成吸引,因此,離婚幾乎是「同妻」們遲早要面臨的問題。
但對那些已為人母的「同妻」,毅然決然地走向離婚也並非是一件簡單的事,相對於離婚後自己和孩子可能面臨的社會輿論和壓力,更多的「同妻」仍然選擇留在被稱作相敬如「冰」的婚姻關係裡。
同妻曉月(化名)兩年前就知道丈夫的GAY身份,但那時孩子已經四個月。「我恨,真的很恨!」在「同妻家園論壇」上,曉月經常會在論壇上閃出這樣的話。無性婚姻從丈夫公開身份開始,「噩夢延續不知何時結束」。看著一天天長大的女兒,曉月實在很難輕易選擇。
「將來孩子長大知道她有個同性戀的父親別人怎麼看她?我該怎麼和父母解釋這段婚姻,當初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性格倔強的曉月白天是一副女強人的狀態,夜晚是一個悲悲切切的柔弱女子。
最讓她忍受不了的是,公開身份的丈夫在此後,「倒是最大的受害者,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去和同性約會,爭執厲害時就是那句:我就這樣一個人,你看著辦。」
另一個需要同妻面臨的嚴酷現實是:離婚後再婚,又該以怎樣一種正常的心態面臨一個正常的男人。
31歲的「同妻」文文(化名),三年前得知丈夫的GAY身份,選擇了離婚,並打掉不到三個月的孩子南下打工,以期「忘掉曾經不堪回首的過去開始新生活。」而事實上,三年過去,文文在心理上卻無法面對一個事實:無論遇到再優秀的男性,她都不可能完全信任他們。一是如果遇到的男人又是同性戀怎麼辦?她也沒有勇氣告訴別人,她前段婚姻中丈夫是個怎樣的人,「也許從心理上接受不了異樣的目光,」文文說,「連自己感覺自己都不正常了。」對此,蕭瑤也有同感,剛離婚的那段時間,「先是封閉自己,後來看大街上的男性怎麼都怪怪的。」還有一些離婚的「同妻」甚至做得更絕,乾脆掐斷跟周圍所有人的聯系,改名換姓,「連戶口本上的名字一起改掉,希望能忘記過去。」然而這種看似遺忘的做法,並不能徹底根除女人們充滿動蕩和委屈的精神痛苦,社會壓力令同妻們不自覺地從內心孤立自己,現實交流的退縮只能讓她們尋求網絡慰藉。
「同妻」互助
記不得自己是怎樣從那段「夢魘」般的時間中走出來,2008年下半年,蕭瑤開始成為「天使折翼」、「快樂同期聲」、「同心同語」、「天涯同路人」等同妻交流QQ群上的活躍分子。
「控訴是主要的基調,同妻的故事基本上一樣,被拋棄、被討厭嫌棄、被暴力和冷暴力,女人們都感覺自己是最不好的一群人。」
蕭瑤吃驚地發現,她還算是其中狀況較好的,很多人的故事要比她難過得多,而且QQ群裡的新人也越來越多。
從線上開始到線下的直面交流,在徵得同意後,曾經從事過媒體編輯工作的蕭瑤開始整理這些女人們的故事。
2009年3月,北京一家性文化研究機構也開始關注「同妻」人群,在徵得各地同妻願線下交流的意願後,在青島舉辦首期「同妻論壇」。
這是一個像徵性的論壇,包括國內第一位寫作出版同性戀現象和艾滋病學研究的青島醫學院教授張北川在內,參會共9人,蕭瑤是其中年齡最小的。
幾年後蕭瑤在回憶那次論壇時仍記憶猶新,參會的人有婚內的有婚外的(指已離婚),還有一對夫婦。起先大家先挨個講自己的故事,後來女人們哭成了一團,輪到蕭瑤講自己時,還沒說話自己就先哭了。
蕭瑤稱,真正使自己走出「哀怨」也是那次論壇。
一個和丈夫過了40年無性生活的大姐,近60歲才知道同性戀這回事很讓蕭瑤觸動,「是人,都應該讓自己過得好一些,」蕭瑤說,她第一次覺得自己不應該再這樣哭訴下去,「想為此做點什麼。」
那次會議,「同妻」們決定建立互助組織,向更多的人提供幫助。
同樣是在這次會議上,她們打出了「同妻到我為止」的宣言,此後,它成為同妻網絡中最盛行的一句口號。
會議之後的12月,回到西安的蕭瑤在網上開通「同妻家園論壇」,同妻們以「姐姐」「妹妹」稱呼彼此,相似的遭遇令這個虛擬空間異常熱鬧,辭去工作的蕭瑤有時會一整天待在網上說話。
國內最早的同妻交流群「天涯同路人」群主Marian表示,很多「同妻」並不想得到被認同,而是希望逃離現實困境。對任何一位選擇從事互助的同妻而言,堅持就意味著要不斷揭自己的傷疤。
事實也正是如此,在專司論壇時,蕭瑤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先聽「姐姐」「妹妹」們哭訴自己的遭遇,然後她安慰她們時講自己的故事,「講到後來一滴眼淚都沒了,好像自己是個轉述者,在講別人的故事。」
蕭瑤並不避諱論壇的功能:只是給那些「突然發現真相,處在離婚、不離婚糾結中的同妻們一個宣洩平台。」
這一點對同妻們來說很重要,「說出自己的故事和不說,對人的精神衝擊是不一樣的,」蕭瑤說,事實證明那些真的敢於在論壇上揭自己傷疤,哪怕是充滿憤怒的女人,至少是抱著一種希望,「彼此的故事交流也在無形中教會了這些女人如何面對和重新選擇。」
同時,蕭瑤也不得不承認:同妻間的交流並不能解決實際的問題,專業的一對一的心理諮詢和法律支持才是同妻們真正需要的,否則,論壇只會成為同妻們聲討「GAY」的苦水平台。
離婚,丈夫反倒「最委屈」
在現實中,多數經過諮詢的同妻,最終會因在心理上還沒有做好準備而留在婚內,比如單親母親要承擔的社會、經濟壓力。離婚的同妻多為沒有孩子和經濟獨立者。一些同妻為了盡快告別舊生活,選擇放棄財產甚至是孩子。
在網上為同妻進行義務諮詢的律師章滕芳表示,雖然《婚姻法》規定,正常程序下,離婚受害一方可能會多一些補償,然而必須提供充分證據。而涉及同妻離婚的現實情況卻是,同妻根本無法為法庭提供有力證據,這其中包括同妻在實際的法庭對峙中,大多不會選擇洩露丈夫GAY的身份。
「以丈夫是GAY的原因離婚嗎?大多數人說不出口,而且幾乎無法取證,很多丈夫可以對妻子承認,但在法庭上對外人承認這一點,太難。何況有些人出於各種原因並不打算放棄婚姻。」
「即使成功離婚,財產分配也是極有限的」。章滕芳稱,同妻淪為「弱勢」的原因,最核心的問題是立法的空白。
由於《婚姻法》中並無雙方在婚前必須公開自己性取向的規定,真正訴諸法庭時,丈夫的欺騙行為也只能通過道德來衡量。實際上,在大多數的同妻離婚案中,因為離婚大都由同妻先提出,丈夫反倒顯得「最委屈」。
長期從事艾滋病與同性戀訴訟的上海律師楊紹剛表示,在這種特殊的婚姻關係裡,丈夫的「出櫃」行為和婚前隱瞞一般很難用法律責任的形式去追究,「這是個法律缺失問題,國內還沒有考慮關於同性婚姻的相關立法。」
而比起財產和孩子,涉及同妻艾滋病感染的索賠更要複雜得多。
張北川的研究表明,在國內,男性間的性行為造成的艾滋病感染每年都在增加。因為GAY與同妻在實際生活中也可能存在性關係,世界衛生組織和聯合國艾滋病規劃署也將同妻列入艾滋病易感人群。
楊紹剛在今年6月剛剛受理完一起複雜的同妻艾滋病索賠案,其案情複雜程度和對當事人的傷害超乎常人想像。
案中,同妻文(化名)與丈夫宇(化名)婚後一年因宇無法生育而離婚,期間兩人僅有三次性生活,宇一直隱瞞自己的GAY身份。再婚後的文卻在產前血檢中被確認為艾滋病感染者,新丈夫雖未檢測到被感染,但擔心自己體內有隱形病毒而提出離婚。文被確認是從前夫宇處感染艾滋病,隨後,宇的GAY身份和其家人在婚前隱瞞欺騙行為也被暴露。最終法院調解,宇向文提供70萬賠償,這筆費用根本無法補償文已近崩潰的精神──文那個已經墜地的孩子極有可能是艾滋病毒攜帶者。
這是個關於幸福的問題
然而,將一切問題源頭都指向同性戀者,並非所有學者都能認同。
因為長期從事艾滋病學和同性戀問題研究,張北川早在2004年便開始關注同妻生存狀態,他認為,同妻在經濟和心理上處在弱勢群體,最根本的原因仍在社會對同性戀人群的無法接納上。
在2008年出版的國家級規劃教材《性健康教育學》中,張北川詳細論述了關於同性戀的科學成因。張北川等學者認為,同性愛也是人類性取向中的一種,除少數人在幼兒或童年期受到環境因素影響導致性取向混淆外,大部分同性戀者均為先天生物學激素多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同性戀者關於性取向與異性間對於情感的需求並無差異,想改變同性者的性取向,是不科學的做法。
社會對同性愛現象經歷了漫長的認識歷程。
歐洲中世紀,它被看成妖魔附體,直至18世紀,它仍被視為嚴重道德墮落所致。
19世紀末的性學主要創建者都認識到,偏愛同性不應當受到懲罰,同性戀與道德無關,屬於少數人的正常現象,部分學者確認,這種現象也存在於多種哺乳動物,特別是靈長類動物,並伴有依戀行為。
1974年,美國精神病學會首先把同性愛從疾病範疇刪除。1992年世界衛生組織的《國際疾病與相關問題統計分類》把同性愛從心理障礙中刪除。
2001年中華醫學會精神科學分會在《中國精神疾病分類與診斷標準》一書中,確認良好認同自我的同、雙性愛者不再歸入精神障礙,該書並廢棄了「性變態」一詞。
在國內,社會學者李銀河一直就此問題呼籲全社會以一種包容的心態來對待這類特殊群體。
李銀河認為,在極為重視傳統婚姻家庭和生育的普眾文化心態下,許多同性戀者不得不屈從於社會習俗和壓力走向婚姻,是造成同妻現象的根本原因。
64歲的吳幼堅是國內第一位在媒體上公開支持兒子同性取向的母親。在她看來,如果父母不能正視孩子同性戀的事實,逼迫兒女結婚生子,只會造就越來越多悲劇。
2011年11月,吳幼堅被多所大學邀請為大學生講授同性戀問題,而她那句「其實不是同性戀的問題,這是關於什麼是幸福問題」的高調言談也隨即在同性戀人群傳播。
眼看著一個女人又跳進坑裡
張北川說,傳統婚姻生育觀造成一種強大壓力,「這種強制性、義務性的異性戀婚姻,不僅將一群女人推向更加孤立的社會邊緣,也讓社會愈加無法容忍同性戀者的存在」。
張北川曾受理過多起「契約型婚姻」的個案。一位母親硬要自己的同性戀兒子,在過世的父親墳前發誓和異性結婚,否則母親就撞死在父親墳上。更有病床前的父親,一手拿著兒子必須結婚的簽字保證書,一手拽著氧氣管的現實版「逼婚」。
張北川稱,這種強迫式的「婚姻契約」本身就是一種問題契約,這是很多GAY在婚前隱瞞事實真相的主要原因。
一些已婚GAY也表達這樣的心聲:不是不願意對家庭、妻子和孩子好,而是根本無法面對。
盡管張北川等人一直在不同場合呼籲,要保障同性戀者的合法權益,讓他們自由選擇婚姻和愛情,同妻現象才能從根源解決。仍有多數人認為,同妻是一個隨婚姻而出現的特殊群體,在日前的中國,GAY走向異性婚姻不對,走向同性婚姻社會也很難接受,路究竟應該怎麼走?
最極端的例子是,一個同妻剛剛逃離名存實亡的婚姻,孩子跟父親,但不久她發現,她曾經的GAY丈夫又準備結婚了。「或許是因為社會壓力,或許是想找個人來照顧孩子,但眼看著一個女人又跳進坑裡,真讓人絕望」。
「同妻們要走出自憐自哀,你不能因為碰到這樣一個人就整個否定了人生,那只是一個現象而不是我們面對的整個世界。」蕭瑤說。
在今年8月新開通的「中國同妻家園」網站論壇上,蕭瑤開始允許一些GAY進入論壇。事實上,在論壇上一些最可行的建議和分析議題也恰來自一些長年保持固定同性伴侶關係的GAY。
一個網名叫「流星雨」的GAY說,在現實生活中,「同妻有必要看不起自己嗎,問題不是選擇離婚,而是能不能在心理上接納自己做出的這個決定。」
這樣的言論通常會引發「同妻」群攻,但從另一個角度講蕭瑤並不排斥這樣的言論,「同妻是弱勢是現實,但如果不站出來爭取權益,引起更多人關注就是自己的問題了。」
除此之外,蕭瑤也不無狡黠地對那些在論壇上冒充「同妻」的GAY們高聲呼籲:既然你有勇氣選擇異性婚姻,那麼,對妻子和孩子好一些吧。而這群女人之所以站出來,更多的目的在於,阻止更多的女人掉入這個陷阱,她們在盡力高呼:同妻,到我為止吧!
本文原載:《華商網-華商報》2011-11-2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