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焦虑,性交只是一种动物活动,而不是色情。」法国作家巴培耶在他那本撼动欧洲思想界的《色情史》中这么说,「性行为清楚无比地表明了人类行为的一个原则:我们想要的是让我们精疲力竭丶并且让我的的生活处于危险之中的东西。」
终其一生,巴培耶都身体力行地寻找性丶死亡丶亵渎和神圣的内在关联。「性」在他那里具有本体论的颠覆意义——在死亡和性面前,我们不断受到诱惑,「放弃劳动丶忍耐丶缓慢的财富积累,我们浪费丶损失无度。」在巴培耶的考证里,法语里的「神圣」(Sacré)和渎神(Sacrilège)有同一个辞根,意味着神圣本来就包含着纯洁与禁忌丶限制和违反的双面含义。巴培耶说,资本主义积攒了那么多能量,必须要通过狂欢或战争消耗殆尽。作为禁忌的「性」,除了唤醒我们自身的「兽性」,也是逼向神圣意识的手段。
在巴培耶之前,小说家萨德侯爵就告诉同代人:「你必须要详细地坦白你的性,我就能判断出你的道德和人性」。 法国思想家福柯在20世纪继承了巴培耶和萨德对「性」的道德颠覆。他将权力丶性话语的生长谱系都纳入批判的对象。他发现,在基督教的土壤之上,从17世纪开始,社会逐渐要求每个人尽可能地坦白自己的性,借由对「性」的医学的丶精神分析的无孔不入的分析丶纠正和惩罚,「性成了一个可怕的秘密。我们的性经验不同于其他人的性经验,它服从于一个十分强烈的压抑体系。」
对「性瘾」的发现要晚于对其他性经验的命名和归类,而这一「疾病」在之前的几个世纪是由「唐璜」这样对性疯狂的人格代表的。上世纪40年代末,美国性学家金赛(Alfred Kinsey)通过对一组大学年龄观察者(18-25岁)的长期调查发现,有3%的人反映「每周会有7次以上的彻底性发泄(sexual outlet,该词是性高潮的别称),他将这群人视为性过度人群。此后,每周7次(以上)的性被医生或精神分析师的视为一个人是否有「性瘾」的标尺——因为精神层面的问题,他的无法控制自己停止过度的性行为。
尽管面临普遍争议,美国心理学会(APA)至今仍不承认「性瘾」作为一种确定的丶可用规范的治疗根治的精神疾病。但精神(心理)分析学界对性瘾的研究始终没有停止。研究显示,吸毒者和性瘾者同样会产生对多巴胺的依赖,多巴胺是大脑快乐中心的神经递质。性瘾者更多追求的是精神上的快感。
从性别上,根据美国部分性瘾匿名治疗协会的统计,90%的自辩性瘾者为男性。女性大多被归为「爱瘾者」(love addicts),即不由自主地陷入依赖性男友关系无法自拔。
根据对性(感情)的强迫行为模式区分,美国目前最主流的四大治疗「性瘾」治疗团体,是「性瘾匿名小组」丶「性与酒瘾匿名小组」丶「性与爱上瘾匿名小组」丶「强迫症性行为匿名小组」。
在性与爱上瘾匿名小组(Sex and Love Addicts Anonymous)提供的材料中,对「性与爱上瘾」的定义不局限于前文所说的每周7次的频率——「缺乏健康界限,在还没有了解一个人之前,就让自己陷入性或感情的关系中」丶「强迫自己卷入一段又一段的关系,有时甚至还会有一段以上的性或感情的关系」丶「像奴隶般的停留在对感情的依赖丶爱情的剌激或强迫性的性行为中」……换言之,身体的强迫性性行为和由之而来的精神焦虑被一同纳入治疗丶纠正的范畴。
GQ贴身采访了四个坦诚面对自己「性瘾」问题的人,他们是:对性上瘾的男孩丶滥用性的母亲,抑或享受性欲乌托邦的男同性恋者丶一个在酒精和性中放逐自己十年的美国人。我们记录他们挥霍的欲望和与之牵缠的理性以及他们每个人如何以不同的理由和方式处理自己身上的兽性和人性。
他们对GQ讲述自身不能承受的「轻」和「重」。因为和伴侣丶家庭和自我的关系断裂失序,他们被抛掷于公众接受的普遍(性)道德架构之外。他们因为不节制的性而焦虑挣扎,但也试图通过信仰丶和解和克制完成对自我的重建。如巴培耶所说,他们身上的焦虑,恰恰反映了人性在确立自身边界时的徘徊。
或许「性瘾」和任何一种瘾一样,真正病因是失败的生活丶失败的情感交流和失败的自我。正如其中一个受访者对GQ记者所说的:我知道只有正常丶积极的爱才能拯救我。
【以下是同志性瘾者部分的报道节录】
尽管周六晚上的目的地酒吧(Destination)有让人难以想像的密度,空气中涌动的荷尔蒙快让人窒息,Dean还是很快确认了自己的优越感。不停地有半个肩膀试探性地倾过来。几乎每天他都会到夜店泡着,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享受自己的优势一次次得到确定。他需要这种感觉。
这天晚上Dean很有原则,除了几年前的某个一夜情对象穿过人群举着啤酒瓶过来笑着碰杯,他似乎懒于证明自身的吸引力。他身边有特意从杭州飞来北京和他度假的男伴 Steven。Steven是个略显沉默的男孩。
「我的原则是,要么是对方身材好,要么是他长得可爱。当然,当所有的这些原则都没有时,也有可能。」Dean对我坦白他的偏好。他的脸介乎明媚和刚硬之间,皮肤被精心保养过。
「没有这些原则?」我问Dean。他自嘲地说,在上海的这个圈子里,有段时间里只有另一位比他年少5岁的男孩能和他竞争。他觉得自己能俘获众人的一个原因是「也许跟我一样底线比较低」。
「比如说,你平常会跟那些你心里打80 分的人发生关系,你想要一种情感上的默契,或者至少能谈得来。但在你真正很想要的时候,一些只有50分的人也可以。也就是,大家互相把对方当成工具。」Dean说。
Dean承认自己有对性的强迫症。有时候每天两三次,多是跟陌生人。在那种时候,某种程度上,他几乎是被动地被酒吧里一身精巧搭配的衣服丶别人的一个眼神而强烈吸引。他借此耗费自己的精力,又将这消耗作为自身力量的证明。聊天中他会为自己有过的性伴侣数量自豪,他坦白有过300多位性伴侣(这数字还在快速增多),但他仍然只愿意说自己只有(过)三位男朋友。
Dean思考过自己和性的关系。他发觉自己仍然带有一种功利的丶趋利避害的色彩——他承认,自己「不会去找那些气场比自己强大的人,因为怕征服不了」。他对自身信心的积累,某些程度上正是依赖那些必定会比他气场弱的人。他孜孜不倦于这个自己总会赢的游戏,在这些游戏里,「对象」本身是谁并不再重要,他必须借助他人完成对自己「控制力」的确认。
这或许也成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因此他会敏感于对自身资本的高度捍卫。有段时间,他脸上长了莫名的粉刺,为此他不惜选择了一种能导致抑郁的抗痘药。尽管药物让他抑郁了几个月,但他无法忍受自己的面相受到损害。在不熟悉的酒吧,他也不会选择劣质的酒水,怕破坏自己的健康。
孤独的时候,他对使用工具似乎也并无太多反感。有次,从北京国际机场往城里赶的路上,他的Jack' d(一款服务于同志交友 的APP)收到过90多条直接的性邀请。他分了几次,快速地熟悉其中20多个人的身体。这些和陌生人之间马拉松式的关系,最长的维持了三天,然后再无联系。从时间上,那已是他和陌生人建立身体关系的极限。
「我找这么多人都是交错的,有的人维持相当长一段时间,有一些人只有一两次。在获得满足之后,带来更多的是空虚感。为了满足这种空虚感,你要去找更多的人,会有一个恶性的循环。和前面的人相处不好,或者关系不和谐,你会马上想在下一个人身上证明自己。但这样的关系总是失败的。」
Dean不否认在一开始,「并不是纯粹的生理需求,多少有些感情,会有超越简单生理关系的期待。」但过了一会儿,他说「但是我现在不这样想了,我现在单纯只是感官上的满足了。」
或许这种放弃是来自于一种天然的选择:在同性之间,感情越发脆弱,越需要耐心丶精心地呵护,是需要极大付出却不一定能有收获的事情。而简单的肉体关系,自己得来却如此容易。他承认,人们总习惯躲避让自己挫败的事情,这也是为什么同性恋群体有性瘾的人相对比较多的原因。
Dean构想过建立稳定生活的可能。五年前,他主动提出和男朋友B同居。然而在和男朋友B同居一年后,他们的生活以尽可能快的速度背道而驰。从事法律工作的B性格更内向,而为潮牌工作的Dean的性格,「很多东西都是来自外界的看法。」
B仍然在维持一个可以算是「关系」的结构。但他的无趣和性冷淡,成了他们日益隔阂的原因,也成了Dean有外遇的「合理」的出发点。
「晚上我可以带一个男孩来家里过夜吗?」在他们同居的第三个年头, Dean在家里这么问B。
B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反对。他们拥有自己独立的房间。和Dean杂乱丰富的房间不同, B的房间只有法律书籍和桌椅。
Dean心里有点儿忐忑。但想想,自己还是「应该礼貌性地问一下,B定不会制止的。」
再到后来,他带过很多「猎物」回家,家里会有给「客人」备的毛巾。Dean开始在和对方发生关系的时候,脑海里偶尔还浮现B的身影,B就在隔壁的房间守着自己的法律书籍。
但到后来,B作为男朋友的功能,意义只在于——他是Dean生活中的一根稳定的柱子。
Dean承认,B的平淡性格是自己背叛他的借口——「我会把它分开。情感方面,我找不到寄托者,但更多无法满足的东西,我会在生理方面去发泄,然后有点儿变本加厉。」或许让Dean丶让许多同性恋者选择这种生活状态的原因,来自这种关系某些深层情感的天然缺失。这种无法深植于对方内心的情感,让他们习惯依赖生理方面的放纵,来试图安慰自己。
19岁时,比他大7岁的A一直追求Dean, 但他的身体不具有Dean理想中少年般的精致和紧张的力量。在他心中,A的身体和一个35岁的中年男人没有什么不同。Dean花了一年时间才接受A。在此之前,他对A说,「在我全部接受你之前,不可以碰我。」A更多的是「父亲」一样的角色——这是Dean生活中稀缺的。
他试图坚定地守着A,然而没有被承认祝福的情感关系,没有社会的关心或约束,没有两人生活层面上其他的深层交流,Dean没有力量说服自己,就此永远这样守着一个人。
从第一次尝试开始,有几个月,他似乎生活在城市的地下,和大学隔绝,「生活里大部分只有性」,经常在不知名的人身边醒来。有天早上,他从一个陌生人家中起床,走到外面去,「看到路上一个普通的买了油条去上班的人,觉得特别羡慕。」
午夜的下半场, Dean带着Steven和之前在酒吧碰到的某二线演员去KTV唱歌。对方发誓要在那里等他,北京的同志社交圈永远是那么平等而轻率。或许这种轻易和轻率的原因在于,在这个圈子里,人与人的交往简单到只有身体这一关系。因为简单,他们容易轻易享受,也容易失去,付出真心的人容易受伤,因而也容易在这里学会放纵。
昏暗的包厢里,不停地有人来跟Dean 搭讪。Dean的眼神偶尔停在一个有着好看肩膀的舞蹈系男孩的身上。
Steven略显焦躁,他还生涩地希望和 Dean保持住「爱情」。Dean或许不想伤害他, 但也不想隐瞒自己对性的执迷。他对Steven 的焦虑了然于心,但他最终在Steven即将因为疲劳而崩溃前,带走了Steven和一些陌生人塞过来的电话号码。然后告诉Steven,你得学会接受。
本文原载:《智族GQ》 2012年5月号 性瘾者专题报道之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