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Mar 2008

新郎。

「大嫂,借抱一下?」他起身向新娘举杯。她腼腆着脸一红,微微一笑,算是默许。「大嫂准啦。」他呵呵呵把酒杯凑向唇丶一饮而尽。

他没看过他穿得这么正式,还是在这么多人面前,还是当男主角。整桌人都站着,堆满笑意向他和她敬酒,祝他们百年好合丶早生贵子。众目睽睽下,他张开双臂环向他。他立在原地,没有闪躲,但他发觉他礼服下僵直的身体陡地抽缩了一下──在他搂住他腰身的那一刹。

是陌生人了吗?还是,他已经不记得他们每一次裸身相拥和撞击,那些激烈的交融的感受?初遇的那一夜,在舞池里,他翩然邀舞,空气里飘着他身上淡淡的姬龙雪,黑色达卡。周围的人那么多,他不顾旁人的眼光,就在舞曲将尽的前一秒,将唇吻上了他的。「没办法,我忍不住。」在一起几个月之后,他这样说。

像舞池里直射而下的两束旋转光,最贴近的那刻过后即是疾速的背对而去,不再交集。「你知道我,家里压力大。」他说,「三十多岁,又是独子,相亲十多次……我瞒不下去了……」说的时候表情像个走失的孩子。喜帖原封不动躺在茶几上。长男XXX与次女XXX定于中华民国X年农历X月X日国历X月X日星期X举行结婚仪式敬备水酒招待敬请阖府光临……

他松开他,转向座上其他人:「偷偷交了女朋友,连最好的朋友也蒙在鼓里!什么叫『见色忘友』?这就是!」众人轰一下笑了出来。

新娘的照片他看过。细细的眉,小小的嘴,脸上还有几点雀斑。笑的时候总小心抿着唇,不让牙齿露出来。「这款查某囝仔会持家……」他妈妈说的。他想他之所以会在婚礼的前夕才接到喜帖,大概也是他妈的主意。她没问过他和她儿子是什么关系,甚至,对他就像对自己的儿子一样,来家作客脸上笑容总是不曾少过,一下子切水果一下子端茶请他──可是,总有什么事,上一代的人敏锐一些。他刻意不转头去看站在他身边的他妈妈,但想必笑得很灿烂吧──儿子终于找到一个她丶定了下来──迷途知返。

「就是啊,」有人起哄:「你们两个,了不起认识几年,我们和他,从小到大,什么骑马打仗丶抓青蛙斗蟋蟀丶打弹珠玩?蹲斜辏?囊淮尾皇怯懈M?碡加心淹?保恐挥姓獯惟ぉそ峄椋啃履锪?白佣济豢垂?拖确⑾蔡?凑ǎ?獗?梅# ?br />
但……他们又算得上什么呢?拿他比?如果不是……如果早一点……朋友说,飞到加拿大荷兰,把结婚证书填一填再找个神父办一办,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白纸黑字,他想赖也赖不掉。「在一起这么久,感情还这么好,不结婚丶是要先收礼金再决定?」放眼望去整场宾客没一个认识的,那些开过玩笑的朋友都没来,反倒是当事人的他准时到场,还包了个大红包。那些毫不相干的所谓亲友,哪里知道:今天和他一齐逐桌敬酒丶挨灌受罚的,不是她而应该是他!他斟满一杯威士忌,端到他面前:

「干!婚敢结,酒就敢喝!」

琥珀色酒液浸没口鼻那刻他从杯中望见他。脸红得,像胸前的人造花,像初识那夜他兴奋得焕亮的脸庞,像好几次他们一起过的生日和情人节,他刚洗过澡浑身散着热气什么也没穿的身体。胸花底下金字一闪,一闪。新郎。新娘。新郎。新娘。新郎新娘新郎新娘……

他厘不清,索性聚合。

他看见他在众人簇拥之下转往下一桌。他的手牵着新娘曳地的白纱。他们走了。要特意上前道别实在太过多余──他再为自己再斟满一杯酒,一口气灌进喉底。

天明之后,他们就将简化为直线上渐趋渐远的两个端点──他单身,而他已婚。不同的世界,陌生的头衔──对他们而言都必须重新适应。所以今晚他想醉一次。明知这样的自我麻醉无济于事,也明知这样的他,他看了丶一定又要皱紧眉头不说话冷战好多天──但他们会再见吗?他还能像从前那样,为烂醉的他把身上沾过呕吐物的衬衫和裤子一一除去,把枕头垫高丶扶他躺好,自己搬来一张沙发床丶不敢有半刻熟睡地在一张开眼就看得见他的地方窝一晚吗?

酒精的效力渐渐上来了。桌上的菜肴人们渐渐的吃不下,拿起了塑胶袋开始打包。新娘换上第三套礼服丶端起喜糖,在他陪同下缓步走向门口。送客的时候到了。他杯里的酒还剩一口,但眼前视线已经难以聚焦。那么……就bye啦。正被宾客们簇拥着合照的他──不,他们──,来日一同翻看相簿时,该不会希望里头原来有个人,连笑也演不好吧。

没留神一个踉跄,礼堂后门安全梯「砰」一下几乎把他拦腰折断。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失声痛哭出来。


作者邵祺迈交友档案 欢迎指教分享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