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May 2008

一双大脚

灯光昏暗的舞台上,依稀可见一行人逶逸而行。

领头的是个身型高大的舞者,舞台上其她随行者,持小提琴,持鼓,持坦布拉琴(tambura,一种印度长颈拨弦乐器),追随着面纱罩面的舞者,亦步亦趋。

观众们静静地期待着,全场静寂。音乐伴奏还没有开始,唯一的声音,是领舞者踝上的脚铃。

风起云生,有了这种佩环叮咚的脚铃妙音,步步莲花,身外的世界统统隐消,时光穿越,我们从加拿大多伦多现代都市,专门上演当代戏剧舞蹈的湖畔中心小剧场,摇身一变,来到印度南亚次大陆上。

灯光渐明,音乐家们依次环绕舞台,一一坐定,琴瑟交织,鼓声阵阵,浓烈的印度音乐,扑面而来。舞台中央,追光灯下,我们看到,是一个赤足的舞者。

臂环,手镯,脚铃,穿金戴银,全身披挂,放下面纱,「掀起你的盖头来」,有一双嘀溜溜的大眼睛,看似无意地抬起眼帘,瞄了一眼观众席上的某位,眼珠黑白分明,有风情万种的眼神。鼻环耳环的金属质地,反射着舞台简约设计的灯光。

转身,黑到极致的粗壮头发,在身后梳成一根油光发亮的长辫子,是个活泼奔放的南亚女郎。

鼓乐相伴,音节分明的南亚语言,节奏明快的民族歌曲,叽叽咂咂,热热闹闹,我们的舞者,开始手舞足蹈了,是在鲜花遍地的亚热带丛林,闻歌起舞,无限风情。

是来自南部印度的传统古典舞蹈(Devadasi),最富特色的,是那些千变万化的手势足姿。被红色燃料装饰点染,双手双脚,十指十趾,或曲或伸,或弯或直,万举手,千投足,表达的是用千变万化也不够形容的人类智慧和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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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舞者眼花缭乱五彩缤纷的手势足姿当中,我们彷佛看见了印度的Siva(湿婆,印度三大神之一,大自在天)得道起舞,正在给茫茫人海的芸芸众生,宣示神喻。

而观众席中的我,身为华人血统,即使是我生长在一个疯狂反对一切封资修打倒一切帝修反的年月,我自身的所谓传统文化学校教育,尤其是宗教相关的艺术教育,几近于零,但舞台上的印度舞者,抬起妖艳而诡异的红色赤足,亮出诡异而妖艳的红色手掌,我还是看见了源于佛教也被中国化的千手观音。

而最最诡秘神奇的是,无论是宗教神话绘画雕塑中的湿婆,观音,还是这位世俗中舞台上的印度舞者,眼神妩媚,体态娥娜,千万风情,用节目单上用来描述这种舞蹈的词汇,represents idealized images of woman as virgin, lover, wife and Goddess(代表一种最理想化的女性图像,处女,情人,妻子,和女神),算是女性之美的极致了吧?

湿婆的亦男亦女,观音的忽男忽女,结果呐,一脉相承,异口同声,异曲同工,艺术中女性之美的极致,一千年两千年地传到了这位全身投入,跳得如痴如醉的Stri Vesham舞者身上,明显的,拥有一双大脚。

男性的大脚。

统统,都是男性演绎的女性之美啊。

私人一点的情怀,于我有点昔日重来鸳梦重温的恍惚之感:十年前,我初到多伦多,就在同一个个湖畔中心的小剧场,我观看的一场演出,中国的京剧,和这种南印度的女扮男妆的舞蹈。

在中国美仑美幻的京剧男旦艺术当中,也是男性演绎的女性之美,达到了极致,但即使是四大名旦中,高大如程砚秋,身高一米八二,我们也是永远看不到一双大脚的。

俺们中国土地上,那些裙裾飘飘的舞台上,永远都是流光溢彩的彩装戏服,天衣无缝地掩藏着男旦们的一双大脚,跟南亚舞蹈中,染成夸张红色,突出炫耀的妖艳诡异,赤裸裸的一双大脚,一对比,我们自家自产自销的这种永远都是藏而不露的极致艺术,可也是俺们老祖宗的丰厚遗产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