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Apr 2009

半明半暗的世界:中国新闻周刊英文版封面专题之三

随着中国社会的开放,同性恋者们的公共空间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开始明朗,但仍充满暧昧色彩。

3月8日晚,北京元大都遗址公园的一角。这里是一个狭长的绿地,一面临河,一面靠山,走进去没多远,城市的喧嚣被屏蔽在外,路边和山上的树丛中隐隐可以看到有人若隐若现。

这里是北京男同性恋者们聚会的场所之一。陪同记者去的志愿者朱宇说,现在天气还冷,如果到了夏天,这里会聚集一两百人,「带100个安全套都不够用」。朱宇是注册在香港的NGO「智行基金会」的志愿者,他经常来这里宣传防治艾滋病知识,发放安全套。

在山坡上,可以看到沿着一条崎岖的土路两边,站了不少人。有的是一个人,有两人抱在一起的,也有三四人在一起聊天──当然全部是男人。他们审视着每一个从这里走过的人,对于朱宇提出的是否需要安全套的询问,他们大部分都很客气地接受,但也有人很生硬地拒绝。朱宇说,这样拒绝的人,多半是因为心里的不安全感,对不信任的人的排斥。黑暗中,浓密的树丛隐藏了这一切,也难怪有人称这里是搞「419」(英文for one night的谐音)的好地方。

元大都遗址公园成为北京男同性恋者的聚集场所,已经有两三年。再往前,北京最早的这种地方,是东单公园。1996年,电影导演张元拍出了由作家王小波编剧的电影《东宫西宫》,故事的背景, 是1991年5至7月期间,北京警察对北京同性恋者的一次捉拿行动。

「东宫」「西宫」,指的是天安门城楼两侧丶中山公园门口和劳动人民文化宫门口旁的公厕。上世纪80年代,随着社会风气日渐宽松,劳动人民文化宫出现男女青年找对象的「恋爱角」,随之同性恋者们的活动也开始浮出水面,「东宫」「西宫」成了他们很方便的两个场所。但是,因为这里实在离天安门太近,又地处旅游中心人来人往,所以很快当局将同性恋者们驱逐,这样他们往东挪到了台基厂二条丶东单公园一带。《东宫西宫》描述的故事背景就发生在那里。

到今天,东单公园仍是同性恋者们活动的场所,但是里面的同志已经至少一半是外地人。北京本地的同性恋者则转到了元大都遗址公园等处。有知情者说,这种场所在北京西边的石景山和三里河等地都有。

在那部著名的电影《东宫西宫》中,警察小史对抓来的同性恋者阿兰说:「我问你有什么毛病!」阿兰把手贴在自己脸上,喃喃自语:「我的毛病很多……」「你丫贱!你丫欠揍!知道吗?」警察喝道。

而在2009年的3月,元大都遗址公园门口,一部闪着蓝色警灯的警车就停在路边,但警察们对公园里的事情不闻不问。


酒吧里欢笑的「拉拉」们

就在北京的男同志们在公园的黑暗中聚集时,女同志们则在一家颇有名气的酒吧「枫吧」中庆祝「三八」妇女节。3月7日,是枫吧的「拉拉之夜」,联欢活动广告早早就在酒吧网站上贴出,当晚的主题是「大型潮人派对」,想占到好位子要趁早。

当晚10点,枫吧中已经挤满了人。交了门票30元钱进去,见屋里烟气腾腾。乍看上去,与普通的酒吧没太大不同,只不过,清一色都是年轻女孩,只有个别男孩。

节目在酒吧中央的一小块空地举行,先是现场的求婚礼。一位短发的女孩向一位长相甜美的女孩求婚,当众拥抱接吻。

枫吧的女老板乔乔告诉记者,最忙的时候,这里能聚集300多人。枫吧并不限制一定要同性恋者才能进,但是不让男客进。「除非他是gay,或者是女孩带来的私人朋友」。

北京专门的女同性恋酒吧大约有三四家,而男同性恋酒吧,乔乔估计有七八家。与男同性恋者不同,女同性恋者们并不到公园去。「我估计,如果没有女同性恋的酒吧和网站,中国的大多数女同性恋恐怕一辈子都见不到其他女同志。」爱白文化教育中心的江晖说──这家教育中心,是一个专门为男女同性恋者提供服务的民间组织。

北京的第一个同性恋酒吧的出现是在1995年,有人认为第一家应该是「一半一半」。目前,北京最出名的男同性恋酒吧是「目的地」。「目的地」与「枫吧」相隔不远,都在北京工人体育场附近,它们的共同特点是,门脸都很不起眼,但里面却别有洞天。

「目的地」的保安措施也比「枫吧」严格得多,进门之前,除了买60元一张的门票,还要搜包。进了酒吧,又被要求一律存包──男同性恋酒吧里出现毒品的传闻,多年来在这座城市里时有耳闻。


「互联网对中国同志的贡献非常大」

江晖也是一位「同志」。他对记者坦承,相比去异性恋者的酒吧,他更愿去男同性恋的酒吧。「那里比较放松,不用装。我去过异性酒吧,有女生会过来骚扰,你又没什么心情。」

在上世纪90年代前,中国的同性恋者们除了去「东宫西宫」丶东单公园这种地方,无处可去。他们的联络方式,就是在厕所的档板上留下电话或贴纸条。同性恋酒吧的出现,为他们开拓了一种半公开的交流空间,但并不是所有同性恋者都愿去这种地方。有些人,会嫌消费太贵,也有的人,接受不了这种很吵闹或是很前卫的环境,他们仍然来到公园,或者是上网。

江晖是较早创办同性恋者网站的开拓者之一。他的「爱白网」,创办于1999年,「那时全国这种网站不超过10家」。当时江晖还在厦门,「那年我的一对男同性恋朋友,得到了双方父母认可,他们住到了家里。那简直像神话一样,当时其他人还都要隐晦身份,跟女性去结婚。他们也算是一个榜样吧。他们后来就做了一个网站,见证他们的爱情,后来很多朋友来帮忙。这样,从他们两人的个人小网站,发展成今天的爱白网。」

今天的爱白网,注册志愿者大约有一百多人。大家普遍受教育程度比较高,多是大学学历。绝大多数人都是兼职的志愿者,包括技术人员。也有若干人做专职,主要是管理日常行政事务。资金是靠申请一些国外基金会的项目。「互联网对中国同志的贡献非常大。之前,很多人是从来不知道谁是自己的同类,是非常孤独的。突然发现有这样的网站,对于这个群体的理解,对个体的支持非常重要。」

中国的同性恋者网站处在不断地有新的在开丶旧的在关的过程,现在存在的网站大约300多个。「不过,现在网络的模式与以前又不太一样了,很多人写博客,开空间,与同志有关的博客成千上万,很多网站并不是专门的同志网站,但有很多同志去那里占一个角。比如天涯就有同志论坛。新浪本来也有,最近给关了。学校里的BBS里,几乎都有这类内容,至于这类的QQ群,就更没法统计了。」江晖说。

爱白网并不是访问量最大的同志网站,「我们一天来访的有独立地址的访客大约是两万左右。而大的网站,北京的一个聊天室,同时在线的大约就有五百多人。在论坛里大约可以有1万多人。他们做的内容就会比较丰富。」有聊天,有答疑解惑,有博文发布,也有大量暧昧的图片和视频。很多人在这里找伙伴。「其实与异性恋的交友网站一样的」。

但是江晖说,爱白网会做得「最专业」。「我们做很严肃的新闻,而不是很娱乐的八卦信息。比如同性恋研究的进展,成果,社会实践,法律上的改变。我们的新闻主要来自对国内网站有选择性的转载,和同志类组织提供的活动报道。我们想做成同性恋网站中的新华社。」

除了公园丶酒吧和网络,现在还有NGO组织开辟的一种「活动中心」,如位于北京莲花池一座商住两用楼里的「北京同志文化活动中心」,在这套面积不太大的公寓里,摆了沙发和吧台,墙上贴着美国西好莱坞市长杜兰(也是同志)来这里访问的照片。NGO会定期举办活动,让同志们在这里散心,交友,商量一些公益活动。「我们的地方不大,如果大家都知道了都来,我们也会承受不了,但是有总比没有的好。」一位志愿者对记者说。


隐晦世界中的法律真空

自从1997年,中国的刑法中取消了「流氓罪」以后,中国的警察们对于同性恋者的活动也放宽了很多,基本不再干扰──除非是遇有重大活动,比如在奥运会前,一度将东单公园清理了一番,目前的「整顿网络低俗活动」中,相关部门也关掉了一批同性恋者的网站。

但是警察不干扰,并不意味着这种地方就不出治安问题。特别是东单公园这样以外地来客居多的地方。从事过多年边缘人群援助工作的「爱知行研究所」的所长万延海告诉记者,因为东单公园的人群鱼目混杂,这里出现过专门敲诈外地「同志」的团夥,利用他们害怕暴露身份的心理实施勒索。这里也会有抢劫,卖淫,一句话,异性恋世界有的犯罪,这里也都会有,而且,因为这里是个半地下的不被公开承认的世界,所有的犯罪行为,受害者都得不到保护,只能忍气吞声。

这样的问题也出现在网络上。同性恋者交友网站上的诈骗犯罪案件也时有发生。此外,也发生过网友见面发生性行为后被敲诈的事情。「这种事情现在没人去管,」万延海说,「这个群体是客观存在的,但他们的世界越是处于地下状态,就越难管理。」

现在常去东单公园的同性恋者们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们在尝试自己组织起来维护这个公园的秩序。据万延海说,他已经知道一些人准备成立一个「东单协会」或是类似名字的组织,扼制那里的犯罪行为,提供防治艾滋病的健康教育,并为受害者提供法律帮助。「关键还是要社会对这个群体给予平等的承认。他们处在阳光下时,才能得到真正的保护」,万延海说。


感谢《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黄艾禾 采访撰稿


本文英文原载:中国新闻周刊英文版2009年4月5日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