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Nov 2008

憐香伴

香港影壇老前輩李香琴應邀上電視的飯局,長袖善舞的主人佈菜之餘噓寒問暖,垂詢她對契女關菊英同性戀傳聞的意見。

我看的雖然是翻譯成書面白話的文字版,老戲骨的淡定大方卻栩栩如在目前:「這世界沒所謂,到了這麼上下的年紀,也是找個伴吧,不該理她是男性還是女性,照顧周到,自己又不用孤單,我也想找個!真的沒所謂。」

吃得鹽多,果然不同凡響,既沒有虛偽打出那張假民主的「不欲置評」牌,答案得體且言之有理,一派開通老祖母的氣勢。七八十歲的老人家,會得這麼應對,算非常難得了。

激進的性別研究員,大概嫌這種討好的答案太面面俱圓,避重就輕化干戈為玉帛,缺乏挑戰傳統道德觀的稜角。「別問男或女」的論調,自命寬容的影評人稱讚所謂非同志執導的同志片時最喜歡採用,《春光乍洩》和《斷背山》都得過這頂高帽,《喜宴》還體貼地將它發展成主題,抱孫心切的父母對兒子的性取向隻眼開隻眼閉,只求他能傳宗接代開枝散葉。

琴姐的變奏更加摩登,還子宮以清靜,簡直與《色慾都市》(Sex and the City)四姐妹同聲同氣──片集中眾裡尋「他」的寂寞芳心無以為繼,真的曾經轉方向朝女界進軍,記憶力尚未衰退的擁躉,應該對莎曼珊與墨西哥女的火熱戀情還有印象。

把令人尷尬的課題淡化,新近流行的形容詞是「去性」,往下追究絕不是恭維,然而普遍被各階層人士接受,太監情意結之牢固,有做學問宏志的假如深入探討,隨時寫得出博士論文。反而毫無避忌開口閉口性性性,會受到沒有勇氣面對現實的鴕鳥責怪──缺乏大情而集中大性的我,便是典型受害人,日報專欄一提同性戀,眼冤的讀者不惜高抬貴手投訴。

飯局主人陳志雲見琴姐侃侃而談,於是問完關菊英的同性密友,打蛇隨棍上諮詢見過世面的老前輩:「談起同性戀,在上一輩影藝界多不多?」答的一位不怕得罪兼職主播的上司,立即更正他的遣詞:「不要說同性戀,是一個伴!可以談嗎?譬如任姐仙姐碧姐啦……」

只數了三個名字,已經教人刮目相看,如此坦蕩蕩擔任破櫃大使,印象中他們那代的伶星絕無僅有。既然講明「譬如」,表示這不過是冰山一角,而且順手拈來的例子限於甲姐乙姐,還沒有燒到兄弟那一叠呢。腦筋靈活的出版社還等什麼?快快請她口述一本暢所欲言的自傳,慰勞我們久旱的八卦吧,細訴女女糾纏的一章,可以向戲劇大師李漁致敬,借他一齣戲的名字題作「憐香伴」。

不肯將唐突的「同性戀」戴在任何人頭上,巧妙地以含蓄的「伴」代之,盡見老派人的溫柔敦厚。張國榮他們那一代,盛行的是「好朋友」,月亮代表的心照向那裡,那裡就友誼萬歲。「伴」和洋人愛用的partner如出一轍,在翻譯班對出這麼工整的親家,老師肯定批個甲。

我住在三藩市的時候,成雙的同志稱「愛人」,向生張熟李介紹「這是我愛人某某」縱使驕傲,不會沒有一點彆扭。但乍聽partner我一樣不習慣,聯想首先指向生意上的伙伴,繼而浮起舞池翩翩的儷影,過了相當一段時間,才能接受那是人家生活上的扶持。

王爾德(Oscar Wilde)不敢說出口的愛情,迄今仍然卡在普羅大眾的喉嚨──連「斷背」也成了盡在不言中的形容詞。一雙雙一對對的幸運兒有「伴」代言,真有種百年好合的況味。以後長輩關懷探問「都幾十歲人了,為什麼還不找個伴呀」,不必再顧左右而言他,可以爽快回答「正在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