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Jan 2009

深山藏美

今天談我自己一次旅游的同志感想,取了這麼一個標題,「深山藏美」,來紀念我的母親。來源於母親教我中國水墨繪畫時,教給我的一道古典畫題:深山藏古寺。

第一位畫師畫出了深山古寺的全景,全然沒有「藏」的詩意美景;第二位畫師倒是將古寺藏著掖著,描繪了密林掩映的深山古寺的一角,畫面表達直奔主題而去,手法直露直白,「藏」意盡失;母親在繪畫技藝之外,教導我學習的,是第三位畫師的意境:他畫了一個老僧在青山腳下汲水的情景。

從母親那一代中國人起,一直到當今中國的這一代年輕人,我個人覺得,都不可避免的面臨一個困惑:在西方化,現代化,全球化的風起雲湧中,如何對待我們自己的文化傳統。保留,還是揚棄?革新,還是守舊?

身為同志,我更是一向有「同志是弱勢」的思考角度,對西方霸權標準中,甚麼是美,甚麼是不美,背後隱含的文化強勢,算是有一種比較敏感的觀察吧。

標題中的「深山」,指的是加拿大西岸英屬哥倫比亞省(British Columbia)和阿爾伯它省(Alberta)之間的落嘰山(Rocky Mountains)。這樣的深山,所珍藏的「美」呢?俺可沒有清純純潔到,假裝這會子我花功 夫記載的美,是指落嘰山的美景。

不錯,落嘰山縱橫幾萬裡,貫穿整個北美大陸,是東去大西洋,西去太平洋的北美大陸地理上的分水嶺,一向是氣像萬千,美景處處,處處都美不勝收。而最為人知的深山美景,正是加拿大境內的這一段(Canadian Rockies)。

如果你還沒有感性認識,我給你一個具體而生動的例子:華人之光的電影導演李安,受人之托,拍攝美國女作家安妮·普勞克絲(E. Annie Proulx)的同志小說《斷背山》(Brokeback Mountain) ,挑中的自然風光外景地,就不是故事發生地美國的懷俄明州,而是加拿大阿爾伯它省境內的一段落嘰山。

光是訂立國家公園立法保護,試圖將落嘰山山脈的深山美景,一代一代,傳給子孫後代,沿著大名鼎鼎的班芙國家公園(Banff National Park)北上,一路往上追,一字排開,加拿大政府就安放了多達四個國家公園:

Banff,Jasper,Kootenay和Yoho。

雪山湖泊,河流峽谷,飛瀑草原,森林動物,You name it,你在地理雜誌旅游雜誌風光雜誌上,看到的所有野外風光的明信片一樣魅力的照片上,定義一處風景勝地,覺得美,感受美,驚嘆美,所有的風光之美的要素元素,山,水,花草植物,熊鹿動物,在加拿大的落嘰山,你都可以找到。

停在此處,多談幾句,那些散落在加拿大落嘰山脈群山叢嶺中的美麗湖泊,湖泊的極致之美。這些湖泊,都是高山上的積雪,因為冬日已盡,短短的夏天來臨,氣溫升高,融化後的雪水,在山腳下,淤積而成。每處高山湖泊如詩如畫的水面,無不倒影著山頂依舊白雪皚皚的大山雄偉身姿,所謂山青水秀的極致,大約也只有這個樣子了。

最令人驚艷的湖光山色之美,是這些高山雪湖的湖水顏色。

因為雪水融化時,從山上帶來的礦物質,融進水中,成分不同,濃度不同,湖水的顏色,從最純淨的湖藍色,海藍,到寶石一般的綠色,翡翠藍綠,到不透明的綠中見粉的粉綠,都藍,都綠,都美麗,卻也因此美得千變萬化,美得各式各樣,美得驚心動魄,美得人見人殊,美得非常多元化,非常個性化。

在我這個同志旅游者眼中,也就是美得特別的小眾,特別的另類,特別的少見,特別的格色,比較符合我心目中,各自各精彩的同志理念哦。同是高山雪水的湖水,都可以如此這般地多樣性(diversity),甚至同一湖泊的湖水顏色,因季節的不同,因朝夕的不同,因太陽光線和雲彩合作,光照的不同,而呈現出完全不同的風姿顏色。

更何況是我們人類最複雜精妙的性吸引性愛好性實踐?

我在這就是在加拿大的落嘰山中,一條叫做踢馬河(Kicking Horse River)畔,見到標題中深山藏美的那個「美」的。

我是男同志,此刻我記載的,自己旅行當中經歷的,藏在深山的「美」,是一個美男。

他戴著一頂橘黃色的帽子,不是旅游者的太陽帽,或者任何追求時尚的年輕人喜歡的,設計個性化式樣前衛先鋒的帽子,塑料質地的帽子,千篇一律的式樣,有一個我們大家都懂都明白的名稱,就是那種在任何建築施工工地,都可以見到的工人安全帽。

他有一頭長及肩頭的披肩長髮,這也是為甚麼,他戴著帽子,我還是知道了他頭髮的顏色,是那種在7月的燦爛陽光下,閃著金光的顏色。

他就那麼站在加拿大落嘰山中7月的燦爛陽光之下,20歲上下的樣子,穿著一件寬寬大大的背帶牛仔褲。除了和牛仔褲連在一起的背帶胸帶,他性感年輕的上身完全赤裸,甚麼也沒穿。他裸露的脖子,肩,胳膊,手臂,不是那種職業健美運動員誇張的肌肉,卻有一種屬於他那個年紀的男孩,日常運動勞作之後,自然而天然的強壯。裸露的皮膚上,遍布細細的汗珠子,和細微的金色汗毛一起,反射著白花花的太陽光輝。

他的右手,拿著一把錘子。背帶牛仔褲的胸前,有幾格放工具的口袋。這是一處森林小屋渡假村的建築工地。大約是中午時分,正是工人們小息的時間。他站在我眼前幾米遠的地方,在跟兩個人閒聊,一個是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子,一個大叔級別的男子,都戴著相同式樣的安全帽。

他的臉,和他狂野的披肩長髮相比,和他粗糙粗狂的勞動布工裝相比,和他手上的那柄沾染著油漆泥濘的錘子相比,他的面孔,出我意料之外的,不是鬍子拉碴,不是大絡腮鬍子,也不是吭吭凹凹,而是非常乾淨,非常光滑,非常年輕。

他的眼睛,也許 是午時陽光太強烈了,看上去都一直咪咪的,我沒看清他眼珠子的顏色,是綠是藍,但他整個的五官輪廓,我不得不承認,真的是非常英俊而精緻。五官大小,五官位置,五官比例,精緻得好像是拿尺子量過之後,才精心創造出來的,再一一,各就各位,細心擺 放的。

他的表情,他的神態,他的姿勢,這是整個的他,最讓我驚艷之處。看情形他是勞作了一上午吧,休息了,微微笑著,和同事輕輕松松閒聊一會兒。他們是在等著吃午飯,還是已經吃過午飯,等著開始下午的勞作?萍水相逢,驚鴻一瞥,我無從知曉。休息了,為甚麼還站著?找個地方,坐一會兒,哪怕是找個甚麼地兒靠一靠,不好麼?就算是站著,為甚麼站在太陽光下?找個樹蔭處站著,不好麼?

站立的姿勢,也許 是一個男人,最最展示性感的身體姿勢?我們的古典名畫,異性戀的男畫家,畫了多少堪稱經典的裸體女郎,姿勢多半都是斜斜的半躺姿勢,慵倦的,散淡的,這樣的姿態,是男性霸權社會對女性性感的刻板規範。

小息的神態,也許 是一個男人,最最展示性感的面部表情?有一幅流傳極廣的油畫,畫的是個外科大夫,畫面上,不是直奔主題而去的手術傷口手術刀剪,而是完成手術之後的外科大夫,小息的那個片刻。

我最驚艷的這個深山藏美,這個男性,這個美男,是他整個微笑著的神情,隱隱約約的笑容當中,有一種未經污染的純淨安靜,非常樸素,有一種非常適得其所的味道,非常閒適,有一種安平樂道的況味,和加拿大落嘰山的那些國家公園,那些非常明媚乾淨的原始風光很襯,很配,很和諧,原汁原味,土生土長,質樸而動人。

他從哪裡來?加拿大的落嘰山,動不動就大雪封山大半年,當地以短暫夏天的旅游產業為支柱,是養不活多少當地家庭的,好多夏季的建築工人,都是外地臨時來打工的學生。

他會去哪裡?以他這種「工作著是美麗」的神情,不抱怨,不自卑,不放棄,他會以建築工人為終生職業嗎?輾轉落嘰山脈,一生以修建渡假小屋為樂。

他驚人的美貌,驚人的性感呢,就這麼交付給雪山,交付給湖泊,在豪華電影院的大銀幕上找不到了,在印刷精美的雜誌彩頁上找不到了,在燈紅酒綠杯盞交錯的時裝發佈會上T型展示台上找不到了,交付給一個他愛和愛他的愛人。

深山藏美,美在深山,就是這樣的意思了。

(題外話,站在反霸權,反歧視的「政治正確」角度,我此刻記載的這個深山美男,至少可以給他貼上以下的標簽:金髮,白人,男性,年輕,健康,高大,性感,英俊,也許 還有一個標簽,異性戀,都是順應西方標準中的「美」,是權力糾纏中的「強勢」。

他身上,唯一一個可能被列入「劣勢」的身份標簽,在以城市中產階級為強勢的西方世界,也許 是他的勞工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