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Jan 2009

身教。

那是一程前往合歡山的道路。媽媽、爸爸、弟弟和我,裹著厚重的雪衣,縮在狹窄而窗門緊閉的計程車裡。

原本打算只到山腰的,聽說山上飄了第一場雪,爸爸難得興致地僱了車,說是讓我們大開眼界一下。司機大哥有著一副深凹的眼窩和一只高挺的鼻樑,結實高壯的體格,配上黑得發亮的膚色,即使是當年剛上小學三年級(九歲)的我,也看得出他和我平日見慣的人們,不大一樣。

爸爸和司機大哥一路聊著,話題大抵圍繞著山上積雪多深多厚、多了多少遊客,會不會在半途塞車甚麼的。大哥很健談,操著有些古怪的口音一一回答,還說等一下到前面要入山的某處,還得下車幫車輪加鏈條,以免打滑危險。

上山的車漸漸多了起來。車速漸緩。沿途相伴的都是灰茫茫、瑟縮而單調的風景,若不再多聊兩句車內便更顯冷清──況且上一刻還熱絡地聊著。爸爸遂隨口問了司機大哥,他們在山上除了開計程車還以甚麼維生,家裡是不是還種些農產。大哥家原來還種了些高麗菜,多少貼補一些家用。不過,要開好長的路才能運到山下賣,遇上價錢不好的時候,連油錢都不夠付呢……

「媽……」後座的我悄聲問:「他們是……?」

「山胞。」媽媽答道,不意抬眼望了望後照鏡裡的司機大哥。

那時「原住民」這個詞還沒成為正式官方用語,更未被流傳和廣為使用。中小學課本裡用來稱呼這些世世代代原生於台灣山林裡、與漢族不同血緣的人們,一律用的是「山胞」(山地同胞)這個詞。很小的時候我們就讀過吳鳳的故事了,他是清朝的地方官,為遏止山地人出草、獵人頭的惡習,不惜獻出了自己的性命。其成仁取義的精神深深撼動、也感化了山胞,頭目下令從此「改邪歸正」、不再取漢人的首級,人們更因此感念吳鳳,立祠永遠紀念這偉大的恩人。

原來……真有山胞的存在,我仔細從上到下把司機大哥的背影打量了幾回,自以為聰明地問媽媽:「就是我們說的──『番仔』吧?」

不料媽媽怒瞪了我一眼,低聲斥道:「不可以亂講話!」見司機大哥似乎沒聽見,媽媽才將她炯炯的目光,從我臉上移開。

一剎間,我猛然懂得:原來「山胞」和「番仔」是有分別的。前者視他們為「同胞」,和我們是一家人;後者則是帶著不敬、不禮貌意味的稱呼。車裡的空氣突然凍結,一向和顏悅色的媽媽竟然為這句話發這麼大的脾氣,嚇得我一路都沒敢再吱聲。

下車時爸爸付過錢,媽媽則像懷著某種歉疚似地,向大哥彎腰謝了又謝,謝了又謝。

大哥反倒有些手足無措起來。咧開嘴不知道該說甚麼,只不停地向爸媽說謝謝和再見。望了我和弟弟一眼,大哥關上車門,沿著原路、緩緩駛下山。




二十多年後,當我在網路上打完一場關於歧視同志的筆仗後,這個小故事竟清晰地從腦裡浮了出來,接上了我匍伏不止的思緒。

媽媽的那一瞪,血淋淋地教育了我:脫口而出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稱呼他人的用語,都必須倍加謹慎。尤其是帶歧視意味的「蔑稱」,哪怕出於無心,被指稱的一方聽了,絕不可能好受。

如果自己身居優勢,這種錯誤更是萬不可犯。因為,它是十足十的無禮和野蠻行為,足被視作一種挑釁或言語攻擊。僅會增加人我之間不必要的誤解,傷害彼此的情感,其他……一無益處。

於是我恍然大悟:這麼多年來我之所以對加諸同志身上的偏見和污名倍覺敏感,而且寧可選擇用力抵抗、而不是消極噤聲的方式去表達,起因原來在這裡。而相似地,每當我認識新的女同志朋友、跨性別朋友、身障朋友、新住民(外籍勞工和配偶)朋友時,內心明明很高興,外顯的態度卻總是小心翼翼,連遣詞用句也思慮再三,唯有等相熟之後才慢慢熱情起來──深怕口拙,一不小心誤傷了人而不自知,我想,多少也是受了這次經驗的影響。

族群的平等與和諧,其實就是發乎摯誠、出於真心的日常對待。是你我只要稍加留心,就能做到的生活細節。

如果同志能較其他人更敏銳地意識到人我之間社會位階的傾斜,我們能做的,就不僅僅是指出或者宣揚己身所受的不平待遇,而是去體受那些置身於更弱勢、更無發聲資源的人們,和我們所受相類的歧視或壓迫。

媽媽離去三年了,留給我的原來並不只有無盡的思念,還有這一份早已深植在我血液裡的教誨與期待。


作者邵祺邁交友檔案 歡迎指教分享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