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上二樓向右拐,第一扇門內便是我的房間。稱它「房間」或許 並不適切,我離家得早,搬進這棟新屋後不久便北上求學,只在特殊節日時回來住幾晚。這個房間並沒有朝外的窗,四面牆中有兩面是空心木夾板拼釘而成,既不透光、不透風,隔音效果更是奇差。弟弟還在世的時候住我隔壁,半夜偷偷摸摸起床看A片,音量轉得再小我仍能清晰聽見。
被圈圍起的小小領地,遮雲蔽日的一方斗室,扣掉一張雙人床、一張書桌後,就沒剩下多少空間可以利用。唯一欣慰的是爸媽為我訂做了六架立地雙門玻璃大書櫃,當中四架面朝外連成一堵牆,作為房間和走廊的屏障;兩架則擺 進房裏,立在床邊伸手可及、近水樓臺處。兩列書櫃的相對位置,還真頗有「邊疆 vs.內廷」、一公一私的對照與分別。
瘋也似的蒐集癖,最早顯現在我的購書行為上。朝外的四櫃書架空間大,塞進了整套的金庸、張愛玲、三毛、白先勇、黃春明、倪匡(最早的那套推理小說,遠景版)、王溢嘉、朱天文、朱天心、簡媜和李碧華。紅樓夢自然是要的,連同脂硯齋的批註和一眾紅學研究,就聲勢浩大地填了三滿格。在它們之下還有三國、水滸、金瓶梅、鏡花緣、醒世姻緣、老殘遊記、二十年目睹怪現狀……等一系列大部頭古典名著──圖書館裡永遠最少人借的那種。遠景出版的那套超過百本的世界文學名著,靠著勤跑舊書店,幾乎快集全了,替它們上架時數著一大串連號、同時發出的一聲歡叫,是剛上大學的我最愉悅的小小時光。
房裡還餘兩櫃。既是「私藏」又是「祕庫」,沒讓它們空等太久,上了大學的我決定把正在熱衷讀著、在可預見的未來也必定會捧讀再三的一批書,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進駐。
同性戀研究、性知識、性/別理論,還有漫畫和寫真集──當然,主題是男體。
正在同志社團裡如魚得水的我,心上最大的隱痛是大學聯考過後父親未經同意便私自拆閱 我的信件,發現了我與某個陌生男人正談著轟烈火熱的初戀。而後是每天四小時怒聲責罵、怒斥的疲勞轟炸。一連數週。我一咬牙,把那些我在社團裡接觸到的、教導了我父母永不可能跟我討論的知識的、使我滋養並重拾自信和歡笑的讀物,端整擺 進了這兩架書櫃裡──有些書甚至還故意買了兩本,一本擺 在台北學校宿舍,一本專程帶回家放。
這個家不准我搞Gay,那好,我就展示出我對「性別研究」的深度好奇,把我的書用這樣一種既幽微隱蔽、又系統化完整的公開陳列方式,作為一種(軟弱而消極的)宣示與反抗。「你們的兒子愛的是男人,他時刻在讀的、讀得最興味盎然的書,裡頭都在支持著這件事。」責罵和鞭打是你們的權力,然而這一切並不會有所改變。我在心裡暗想:或許 這能成為一種我和父母間的默契──心照不宣。久而久之他們或能看淡、習慣,進而接納。倘若,他們有天心血來潮,願意取下當中的某一本、翻開來讀(多麼天真的幻想),或許 他們會發現這件事並不如想像中的遙遠與可怕。
隨著我的認同之路一步步踏得穩牢,櫃子裏的書愈放愈多,還得分成前後兩列才堆得下。基本盤的《金賽性學報告》之後是全套的「號角男人系列」和「開心陽光」──圈內圈外知名度最高的同志出版社。我在舊書攤上拾到的寶:《透視玻璃圈秘密》,八○年代台灣二流週刊的奇文薈粹;《壯烈的切腹人》,三島由紀夫自傳;《斷袖編》,上天下海翻印中國古籍裡的男風記載;《尋愛的男孩》,美國前AIDS時期的少男賣淫實錄……當然,林奕華、周華山、紀大偉、洪凌、許 佑生、陳克華、藍玉湖、張小虹、何春蕤……只要稍稍尋聞出Gay味,我便寧錯殺一百地全數買回家供養。後來,我寫的書:《男同志網上完全邂逅手冊》、《台灣G點100全都錄》也加入陣容,但它們被我擺 到最邊邊,沒敢與中外前輩爭輝。
難得回家,望著面前百花齊放的書櫃,我的心裡既是滿足、亦有竊喜。書中自有顏如玉,我的「出櫃」,靠的是「書櫃」……
直到某次返家,發現滿滿兩架書全被撲頭蓋 臉,用報紙遮去了面目。正驚怒間,轉頭正好迎見媽媽沉著的一張臉:「別以為你在看些什麼我不知道!」說完,掉頭離去。
那意思不就是說:「別以為你在台北搞些什麼花樣,老娘會全被你蒙在鼓裡」?很快從驚訝的情緒裡回過神,我的嘴角微微泛起笑:「很好。知道了最好。」我用我的書架持續表態了這麼長的時間,你們也終算看見了、知曉了,再沒有辦法假裝不知道了。我們終於有機會正面交鋒,把這件事攤開來講了。但在這之前你們必須要知道:我再不是當年那個靠父母養活、一點主見也不准有的十七歲少年了。我謀得了穩定的工作,擁有了獨立的經濟能力和自己的住所,更重要的是,久經同運浸淫、訓練的我,早已知道一切你們反對同志的理由,連回應、反擊的說帖都早背得滾瓜爛熟。來,出招吧!如同當年你們所幹過的那樣,把我拘到面前責打、斥罵,當我知道對話不可能出現任何交集、甚至因為失去理智而暴力相向的時候,我將會心安理得地離開你們,笑著奔向遙遠的寬闊的他方。
只有在好萊塢,故事才肯依大多數觀眾所預料的那樣發展。沒有等到正面交鋒那一天,媽媽驗出了癌症,在八個月之後離世。偌大的屋子裏大半時間住著退休的爸爸一人,直到一年後病魔也找上他為止。他搬回鄉下靜養,我則僅在需要找尋文件或舊照片的時候,回到那個原本是四個人住著的──家。
儲藏或者展示,十年前的我,被原封不動塵封在一方窄迫的空間裡。那兩面牆,便成為我的同志身份,在與父母/傳統家庭的拉鋸戰中,最後的遺跡。我輕輕揭開報紙,再見那排「出土」的舊友,不禁面露苦笑:他們──我的父母,在舊定義裡總是扮演「反對者」和「敵人」角色的人──竟都不在戰場上了。當時我所刻意擺 出的張牙舞爪、不「露」不快之勢,而今看來,何啻是叛逆、幼稚、不懂事,和血氣過旺?
媽媽取來報紙,一張張把書蓋 住時的心情,我似乎從未認真去體會。那或許 是親朋好友來訪,臨時起意要到我的藏書閣一遊;又或許 是哪一房的姑嬸姨妹,為了節省旅館錢而上我家借宿一宿,我的房間反正空著也是空著,不如拱手出借皆大歡喜……但──且慢!那房間裡有一些秘密,她得先遮掩好了才能放心……
媽媽的匆匆收拾,不表示她對此事向來處於蒙昧無知,反在客人來訪的這一刻才突然耳聰目明。會不會是,在「家內」的範圍裡,她始終用著極大的氣力去包容和默許 ?即使那一張張的裸男圖的確刺眼,「堅持不婚」也實在背離她的信仰太遠,但她寧可選擇不聞不問,避免兒子加速「離心」的風險。然而「外人」來了,向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物事,此時也必須快快藏起。她不讓這傳統定義下的「家醜」有機會外揚,既保全了家的表面形象,也預先為我和一眾親友免去未來相見的尷尬、和滿載汙名的指責,更留下和睦和以禮相待的餘地……
媽媽生前不曾對我的同志身份表態支持,然心細如髮的她絕不可能對我因情海浮沉而造成跌宕的心緒視而不見──何況還有那兩大櫃的書,鐵證如山地不容她往別條路上想。那麼,她的默不作聲,背後承受了多少的情緒夾擠?她的不動聲色,得按下內心多少的起伏洶湧,又要花多少力氣,一再反覆地去說服自己?
假使時間再重來,我會不會選擇另一種方式,告知家人我的性身份?我會不會想出另一個更成熟、更具智慧的方法,在他們情緒可堪負荷的範圍裡,對他們訴說,並且找出彼此能夠相處、相容的新處境?
──不,不會再重來了。當我再度回到這房間,獨坐至半夜才恍然發現這令人無言以對的真理。
兩只夾滿了紙張、厚厚一疊的白色文件夾端放在桌上。不知是誰擺 的,不知有誰看過,更不知從何時起,它們已經在那。裡頭有:幾張前前前前男友在屏東服役時捎來的情書,幾篇情色小說初稿,一張在東京打完砲之後和發展場老闆用漢字筆談的月曆紙,我為同志雜誌撰寫的幾個專題草稿,為《台灣G點100全都錄》草擬的封底文案……從文件成份推測,它們產出於1999~2001年間。另有一份列印稿,整整齊齊收在文件夾裡,我持續發表了三年的「美味內心戲」電子報,從第一篇印到最後,一篇不少……
也許 是媽媽的遺物,被友人翻找出的。給爸爸看過了,物歸原主擺 回我的桌上。
說不定是我自己整理過,記性差、所以忘了的……?
不,我向來不留自己寫過的字紙。這批東西應該是接到兵役通知、要從台北搬回家時,一氣胡亂塞進箱子裡的。誰有那閑功 夫把廢紙一一攤開、分類疊齊,還拿橡皮筋把當中的幾張名片綑好?
「文物陳列室」一樣的房間,我分明是物事的主人卻反更像一縷從不曾在這裡呼吸或活過的幽魂,觸目所及並不是溫馨的甜美的回憶,而是啟人疑竇的多頭線索,不斷浮現的詭譎之謎。
猜測,這屋子裡永遠的子題。不曾把話說白說破,也不願「打破砂鍋問到底」,只能一再猜測,得到永遠片面的答案──沒有全貌、真相堪疑。先走一步的或許 多點幸運,把遺憾留給還在的人揹負,用有限的生命和大腦繼續猜謎。
但,我多麼希望有人能告訴我:在這疑雲密佈的空屋、從來無意挑明的暗地裡,究竟還有過哪些事,我曾身在其間、卻從來無能下場參與?
作者邵祺邁交友檔案 歡迎指教分享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