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好看的段落,譬如搭相反方向時間快車的兩個人,一次又一次互相錯過,終於在中點站碰個正著,就頗令人低迴嘆息。我當然想起張愛玲那篇短到不能再短的《愛》:「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的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
心軟不過數秒,繼而是無賴的惱羞成怒。喝,你也他媽的分明在這裡,可是不幸患了無可救藥的白流蘇妄想症,並不覺得撞口撞面的我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麼微妙之點,「笑吟吟的站起身來,將蚊煙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順勢把我也踢到爪哇國。只有很年輕的時候,願意相信這叫做浪漫,吃鹽吃到舌頭生苔,就懂得原來是殘酷的反諷。到了覺得無謂替生活添加味精的歲數,一切水落石出,《小團圓》有這麼無可奈何的一句:「久後她有時候為了別的事聯想到他,總是想著:了解又怎樣?了解也到不了哪裡。」
《奇幻逆緣》臨終老婦的回憶匣子裡不是有一叠明信片嗎?如果由它們串成故事,色彩起碼比較詭異。當然也是私心作祟。從前我喜歡寄明信片,因為有那麼一個喜歡收明信片的人,不論去到什麼地方,都把思念和見聞填進四吋乘六吋的硬紙背後,貼上郵票寄回去三藩市。不知道怎樣,單單記得從威尼斯寄出那些:貢多拉密集的大運河,天空明顯經過加工,沒有煙花也漫遍良辰美景的嫣紅和姹紫;淹水的聖馬可廣場,兩個面目糢糊的男子合力撐一葉木舟,載不動許 多愁;覓食的鴿子盤旋在遊客頭頂,有如Alfred Hitchcock名作的經典場面,為自己開一個黑色玩笑;沒有人的橫巷,似乎文藝復興以來就封鎖在玻璃球,必須以笨拙的文字補捉轉角的暗香,和框框外某一隻窗子流出的普仙尼。
幾年之後和收明信片的人同遊威尼斯。他的健康已經很反覆了,兩個人都明白是最後一次旅行,為了不想悲傷,天天找一些小事吵。他說對威尼斯失望,「太像嬌貴的首飾箱」──是我錯,不應該先讓他看明信片。
那個夏天非常窮,積蓄接近零,外判繪圖事業一籌莫展,到唐人街洗大餅沒有經驗,又不肯寫信問家裡要。才二十多歲,坐以待斃未免可惜,餓到一個程度靈機一觸,發揮手工藝人本能,生產起手製明信片來。本來就一直做著小型撕紙拼貼圖,從雜誌撕下喜歡的顏色,貼在紙上加幾筆,湊成一幅幅迷你抽象畫──迷你指面積小,與魅力無關。既然打算拿去賣,烏雲密佈是不行的,挑些入俗眼的鮮紫翠綠,貼出來都是花,居然一紙風行。之後致力具象的「猛男旅遊」系列,把現成的三藩市名勝和肌肉撮合一起,彩色影印大量生產,訂單接到手軟。
一腳踢,帶著樣本沿門兜售,接多少做多少,開頭是寄賣形式,後來供不應求,學會一手交貨一手收錢。發售地點是卡斯特羅街的同志小店,看《夏菲米克的時代》(Milk)記憶都湧了回來,彷彿見到一個天真的外星人,踏著燦爛的陽光蹦蹦跳跳,領了錢和男友坐在Elephant Walk喝咖啡慶祝。
其中一個系列叫「輕得可以的紙片」,取自Leonard Cohen的《煙霧生涯》:「從未見過你眼睛睜得這麼大,從未見過你的胃口如此滿;屬於你的愛情盛宴在他方,我知道,許 久之前我們協議一切從輕,那麼就讓我們再結一晚婚吧。輕啊,輕得可以放開手。」買下一張輕得可以放開手的明信片,寄給懂得心意的人……那個漂亮的姿態其實我一直學不會,在他死後的十七年,還在惘惘地想:立刻轉世投胎的話,現在是個少年了,我們還來得及再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