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Jul 2009

存在,並曖昧著

彌子瑕為衛靈公「余桃」,龍陽君為了魏王對魚哭泣,漢文帝賜鄧通銅山,漢哀帝為董賢「斷袖」……溫和、漠視,沒有中世紀歐洲對同性戀的暴戾,也沒有上世紀美國對同性戀的敵視,中國歷史中每提及同性戀,始終都像一部曖昧的長詩。


「只是一次活動」


25歲的Lane和24歲的關含努力在人群中穿行。6月13日,新華路上頗受小資們青睞的棉花酒吧,狂歡的人群將20多平方米的院子擠得水泄不通。身高不足1米65的Lane和關含好不容易擠到了二樓的窗口,這裡視野良好,可以清楚地俯視派對活動。

她們是一對拉拉。Lane是江蘇人,在杭州工作;而關含則是美國人,在杭州學習漢語。一週前,從圈中好友的e-mail中獲知這個活動,特意趕來上海。「比較新奇,一起來看看。」Lane說,「不過都是老外,也沒有認識的人,比較像常見的大型派對。」關含能說標準流利的中文,說到「老外」一詞不禁低頭莞爾。

6月7日到6月13日,「上海LGBT」(Lesbian, Gay, Bisexual, Transgender:女同性戀、男同性戀、雙性戀及變性人組織)及本地同性戀組織自發舉辦「驕傲週」活動,內容包括討論會、義賣、派對等,超過1,000名在滬同性戀者參加了這次系列活動。

復旦大學公共衛生學院副高燕寧教授
「只是一次活動。」復旦大學公共衛生學院副教授高燕寧如此定義這個所謂的「驕傲週」。他也受邀參與了這次活動中的座談討論會。「因為中西方的文化訴求截然不同,這樣的活動有積極意義,但不會帶來直接、根本的變化。它只是一個標示,很大成分是像徵意義,將西方對同性戀的理解像徵性地投射過來,但不會有實質性的作用。」

持有相同觀點的還有周丹。2001年,周丹「出櫃」,通過網絡公開了自己的同性戀身份,此後全身投入推廣同性戀知識、維護同性戀者權益的工作中,一直致力於各種相關的講座、訪談、志願活動。2005年6月27日,這位小個子中國律師登上了美國的《時代》週刊。

「這就是一個派對,為了開心、聚會,除此以外,其實沒有更大的實際意義。」周丹說,「如果要深究這個活動的深層次含義,是必須放在具體語境裡的。要移植這樣的概念,就要把整個價值觀移植過來,這顯然是水土不服的。」


「三不」背後的壓力

歷史上,比起中世紀歐洲對同性戀的殘害、上世紀初美國對同性戀的敵視,中國的態度從來都比較溫和。「對同性戀都持『三不』態度:不支持、不反對、不提倡。從古到今都是如此。」周丹說,「既不打壓,也不關注,中國的同性戀長期處於被漠視的狀態,默默存在於一個隱蔽的角落。當然從某種角度來說,這也提供了更大的空間。」

「中國與西方在同性戀問題上的文化語境是完全不同的,西方長期以來對同性戀的壓制比較厲害,有了這樣的文化背景,所以他們的反彈也很激烈。但中國歷史上,對這個問題一直都是曖昧的態度,中國的同性戀歷史就是一部曖昧的歷史。」

對於自己的「出櫃」,周丹笑稱「絕對非典型」:「中國典型的同性戀都是不出櫃的。為同性戀大聲講話呼籲的專家,都是異性戀。」

「中國大多數的同性戀,最後還是會異性戀並結婚的。」高燕寧表示,在最近一份關於男性同性戀的調查裡,被調查對象中的三分之二都最終選擇了與異性戀結婚。

周丹在他的法律工作中也遇到過這類情況,為與異性結婚的同性戀者和其配偶提供法律諮詢和救助。其中常見的三種情況為:已婚的同性戀要求離婚、異性戀配偶要求離婚、男同和女同為掩人耳目假結婚後離婚。

對於不知情的異性配偶是否算「受害者」,周丹始終認為:「對兩個人都是悲劇,這種悲劇並不是同性戀造成的。大多數同性戀,自己都是不願意結婚的。這與整個社會文化的壓力有很複雜的關係。」而與常規認知不同的是,「實際上同性戀與異性戀結婚後,即使知情,婚姻解體也只是很小一部分──因為離婚成本太高。這不僅僅是同性戀遇到的問題,也是很多正常異性戀婚姻碰到的問題。」


「有問題,就有機會」

周丹這樣定義他的目標:「就是為了『掃同盲』。」掃同盲,這是周丹發明的詞語,「很多人,他根本不知道同性戀是怎麼回事,要麼無知,要麼誤知。而沒有相同的認知,就不可能溝通,自然不會有理解。」

「有問題,就有機會。」高燕寧用基辛格的這句話來形容今日中國的防艾和同性戀問題。他直言男性同性戀是艾滋病的高危人群,但是,「防艾很大程度上也促使了同性戀浮出水面。國內國際都一樣。這也是男性同性戀比女性同性戀一直都更受關注的一個原因。」

曾經有學生問:「我知道歧視同性戀是不對的,但是我的確看不慣其中某些人,這怎麼辦?」高燕寧這樣回答:「你是外地人吧?你在上海是不是覺得自己是『少數族群』?你希望上海人怎麼看待你?這就跟同性戀希望你怎麼看待他們一樣。」

最初開《同性戀健康社會科學》這門課,醫學專業背景的高燕寧,初衷「只是想預防艾滋病」,所有的課都圍繞這個中心。「我的宗旨也很清楚,就是想要給學生補一補人文和社會科學這門課。學醫的人比較實在,因為沒有這些理論認知,醫生純粹把他們當做生物體,這種感覺很不好。這些人文理論會幫助他們解讀這個人群。」雖然初衷和宗旨都很清楚,但「具體去做,效果如何,其實當時我們是不知道的。」

開課的結果讓他備感意外。有學生感嘆:「我以前對於看不慣的人或事都會直接表露出來,但現在對於自己不熟悉的人,會變得寬容了,不會用原來的固定眼光來套他們,而是會有一種多元化的思維,覺得這也是一種不同的生活方式。我的價值觀、看待世界的眼光都變了。」


專業需要與純屬好奇

面向研究生的「同性戀健康」課程,2003年第一年開課時只有一個學生選修,「之後3年是4個,今年是5個。」高燕寧說,「有個現象很有趣,選這門課的,大多都是博士生。」但到了真正上課,「每次來的人幾乎能坐滿教室,三分之二是研究生,還有本科生、外校生、社團人員,都有,因為其他地方聽不到這方面的課。」

吳鵬飛就是選修這門課的博士生之一。他從事流行病與統計學研究,在選這門課之前,曾經在四川南充的一次防艾統計調查中接觸過同性戀人群。那一次經歷並沒有給他留下什麼特別的印象,「當時都是志願者聯系好的,就是很隨意很友好,看不出有什麼不同。」

選課的初衷,吳鵬飛表示更多的是從專業角度考慮。「課題研究的就是艾滋病高危人群──橋梁人群──普通人群這樣一個傳播途徑,這樣的課題一定是需要跟一些特定人群接觸,比如吸毒者、性工作者等等,同性戀只是其中之一。」

但課程讓這個已經對同性戀人群具備一定知識架構、嚴謹的醫學博士生感到意外。「很多人文的東西,都是以前沒有接觸過的。」吳鵬飛至今對其中一堂由潘綏銘教授主講的講座印象深刻,「他一直做跟蹤研究,對過去幾十年間中國的同性戀人群都有了解,對這些人群都有詳實資料,非常生動。」還有一堂課他也至今記得:「當時那個主講教授請了一個女同性戀者來和我們面對面交流,這種真實接觸,和平時看書本理論是完全不一樣的。」

吳鵬飛這樣形容自己對這個人群的認知:「對於從來沒有接觸過的人來說,在他眼前突然出現一個同性戀者,這的確是很挑戰世界觀的。但是通過了解、交流──就像生物學上有個詞叫做『脫敏期』,就會理解他們只是一個選擇,選擇沒有對錯,只有是否合適。」

今年在讀大三的小薛來自交通大學,是「親青關愛協會」的前任副會長。這個由大一大二學生組成的學校社團,旨在向青年人推廣防艾知識。不像吳鵬飛那樣有專業需求,小薛更多的是希望了解相關知識,為此他還把社團的其他成員一起帶到了《同性戀健康社會科學》的課堂。「我們做預防艾滋病的活動比較多,而對於同性戀這塊比較陌生。」

之前小薛對於同性戀的了解,全都來自於相關的網絡零星新聞,「直到聽了這些課程,才開始比較系統地了解。」他的相關經歷,是參加過智行基金會的志願者活動。陽光高大的他,甚至在發放資料時遭遇過搭訕,「我明確表達了自己不是同性戀,對方就有點不好意思地走開了。說實話,感覺有點怪,但是意識到對方並沒有惡意。只要能充分溝通,就能理解。」

如果說小薛選擇聽課還有工作上的需要,那林敏則完全出於「興趣」了。屬於「腐女」一族的林敏2005年還參與過復旦大學社會學教授孫中欣的《同性戀研究》課程,「那是從社會學角度去解讀,而高燕寧老師的課,偏向醫學角度。」但無論哪種角度,只要和同性戀有關,都是林敏的目標。她對同性戀最初的印象全部來自耽美漫畫,那之前,「只知道男的喜歡男的,女的喜歡女的,叫做同性戀。」

始於耽美漫畫,但遠遠不夠。「我對這個人群感到好奇,想知道現實生活中他們是怎樣的一群人。」抱著這樣的心理,林敏閱覽了很多同性戀題材電影,「比漫畫真實很多,但還是有藝術化的成分。」於是她開始涉獵社會學著作,從最知名的李銀河開始,到研究性少數人群的方剛,「真實的同性戀人群和漫畫完全不一樣。」她說。


不同領域的影響力

「她們(腐女)是與同性戀相關的一個小社群,她們的興趣實際是對於同性戀文學的再表達,這種再表達的過程還體現了某種對生活的理解,這種理解是通過改寫來實現的,從中得到一種存在感。這也是一種社會多元化的體現。」高燕寧認為,雖然「腐女」理解的同性戀與現實有很大偏差,但她們在了解這個人群的主動意願上會更為積極,對同性戀的態度也會相對更正面、更友好。

對此,周丹持保留意見,「雖然這是一種新的亞文化現象,但仍然屬於異性戀中把異性作為窺視幻想對象的範圍。所以不能因為她們看同性戀漫畫,就假設她們對同性戀人群是友好的。當然,很多「腐女」對同性戀者很友好,但這兩者沒有必然聯系。比如有一個現象,很多「腐女」能接受男同,但非常排斥女同。」

2001年4月,《中國精神障礙診斷與分類標準》對於同性戀的具體論述為:「同性戀不再統稱為病態。」但因為與同性戀有關而引起的憂鬱、焦慮、失眠,仍然被列為病態。周丹這樣解說:「比如我去看醫生,說我是同性戀,然後醫生問,你開心嗎?我說開心的,那就不是病。但是如果我18歲,發現自己喜歡同性,因為這個焦慮,睡不著,影響高考了,這種情況就被認為是病態。」

同性戀涉及社會學、醫學、法律等多種學術領域,「在整個國際經驗中,社會學和醫學對同性戀起的作用、影響是最大的。」周丹認為,中國目前對於同性戀的研究仍然處於初級階段,即使是著名學者李銀河,「她的研究並不是走在前沿的,她只是不斷地在呼籲,讓社會對這個人群關注。但她完成了她作為一個開拓者的歷史作用。」

儘管認為「驕傲週」這樣的活動在中國「並沒有實際意義」,但周丹仍然樂於看到它的存在:「這樣的活動,只有在今天的北京、上海這種大城市發生。改革開放30年,這些大城市都越來越具有國際化城市特徵──多元文化的共存。多元文化共存的必然趨勢,就是產生包容。所以城市越大,它的包容性就越強,理解性越大。這在全世界都一樣。」


華人導演同志電影錄  
李安《斷背山》
1963年夏天的美國懷俄明州西部,農夫傑克與牛仔恩尼斯邂逅於斷背山深處的牧場。兩個青年在斷背山中彼此相愛,度過人生最美好的夏日時光。放牧結束,迫於世俗,各自娶妻生子。4年後,傑克給恩尼斯寄去賀卡,重逢後約定在隨後的十幾年中,都定期約會。最終,廝守一生的願望因傑克的意外身亡而落空,恩尼斯在傑克的房間裡潸然淚下。
王家衛《春光乍洩》
黎耀輝與何寶榮是一對同性戀人,兩人同往阿根廷遊玩,發生爭執進而分手,其實心中仍舊彼此牽掛。某夜,渾身是傷的何寶榮找到黎耀輝的住處,雙手受傷無法自理。於是黎耀輝每日為他做飯、療傷,悉心照料,兩人重修舊好。傷愈後的何寶榮又經常夜出,並在爭吵後離家而去,從此兩人再未見面。
關錦鵬《藍宇》
富家公子陳捍東身邊美女成群,但同時也對男人感興趣。東北男孩藍宇家境貧寒,為賺學費,成為捍東的男朋友,開始一場色情交易。捍東一開始就告訴藍宇:「我們都不要認真,日後才能好聚好散。」捍東最後娶了一位叫靜平的女子為妻,藍宇默默離開。多年後捍東生意失敗,藍宇賣了捍東給他的房子,拿出多年積蓄,終於使捍東重獲自由。藍宇卻死於車禍。
易智言《藍色大門》
倔強、個性、有一點點怪癖的女高中生孟克柔,掙扎在喜歡好友、同時被好友意中人青睞的困局中。幫忙認識,傳遞情書,騎著自行車相互追逐,這些似曾相識的青春場景,最終在孟克柔夕陽下對好友的同性之吻中收尾。青春期對性傾向的懵懂猶疑,更多人願意認為這是一部青春片。
陳正道《盛夏光年》
恆星、行星、彗星,三個主角名字包含著這些天體的特徵。康正行是班長,公認的好孩子,而余守恆是調皮搗蛋的壞小孩,總是麻煩不斷。為了讓壞小孩變成好小孩,老師要他們常常在一起。他們考上同一所高中,正行在校刊社認識了慧嘉,三個人之間的關係微妙而難解,……這個夏天,三個懵懂的少年各自經歷著成長中痛苦的蛻變。
陳映蓉《十七歲的天空》
17歲的周小天千里迢迢從台南來到台北。通過好友小宇的介紹,周小天開始在一家健身房打工,因此結識了眾同志眼中的頭號單身型男白鐵男。輕鬆搞笑的同志片,年輕的製作班底,參演的都是偶像明星,導演執導該片時僅24歲。


本文原載:《上海壹周》2009年6月23日版;圖:CF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