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長只有68分鐘,卻像是看了半個世紀。特倫斯戴維斯給這座塑造了自己的城市,寫了一封憂傷的情書。但是他不得不離開。
這部電影被稱為一首精緻而優美的讚美詩。特倫斯用這部充滿了布魯克納的音樂,艾略特的語言,還有詹姆斯·喬伊斯詩句的電影,向他的故鄉利物浦致敬。一個人為一座城市拍攝一部跨度達半個多世紀的影片,足以見出特倫斯對於利物浦的愛之深刻。那個城市創造了他,在他眼中,沒有任何地方能像它一樣。特別是那裡的街道,就是他的天堂。影片中有大量的空鏡頭,有些類似於風景片的片段,生活場景、細節,人物特寫。好像要把這個城市的每個呼吸都收集起來.
「我的電影是在向我的這個城市告別。我不再生活在那裡,我的家庭快要死了,它不再一樣。一旦有一天這個城市真的離開了,這部電影能讓你重新回憶起它的魔力。」城市在改變,特倫斯卻不願意和它一起改變。特倫斯在片中讓時間回溯,他特意避免在早期作品中常使用的演員、對話,而是採用一些20世紀50年代利物浦、默西塞德郡地區的舊影像資料,結合著新拍攝的素材片段,創造出一個有著不同節奏與質感的黑白與彩色相結合的影像。
利物浦這個曾經的「骯髒老城」的真實模樣,在強烈的視覺和聽覺之中,被轉化成了畫與詩。粗看這只是一個老人,關於一個城市的回憶。其實這個老人想說的,遠遠超過影片中的那些或溫暖或悲傷的回憶,還有赤裸而現實的城市生活。
影片就像是一個關於利物浦過去的記憶集錦。人們甚至能聞到那些泛黃記憶上的灰塵味道。每個利物浦人記憶裡有過的片段,都會在這裡找到。足球場上高喊利物浦隊的球迷們,馬路上的示威遊行,雄偉的哥特式大教堂,孩子握著母親的手渡船過河,還有並排坐在沙灘上享受陽光的人們……許多鏡頭都是日常生活中簡單有趣的回憶。然而這些簡單的場景卻蘊含著巨大的變化,這些在導演看來再熟悉不過的場景,卻是現在利物浦年輕人眼中陌生的城市。
「當我小時候,BBC電台有一個播放給母親和孩子們的節目,叫《聽媽媽的話》,會播放很多歌曲。任何一個和我一樣年紀的人,現在如果聽到這些歌,都會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所有美好的時光。童年時光的美妙,是無法用言語描述的。「對於童年的甜蜜回憶,特倫斯在影片中,拍攝了大量孩子的素材。那些孩子在街頭、公園玩遊戲的場景,充滿了細膩柔軟的情感。
影片裡從始至終,那個朗讀似的旁白,是特倫斯自己配音完成的。他的語調低沉,略帶嘲諷和憂傷情緒。他選用了契科夫、喬伊斯、艾略特和他自己的詩文。特倫斯對於詩歌與音樂有著無比的熱愛。
特倫斯生於一個天主教家庭,從小便是一個虔誠的教徒。當他11歲時,發現自己竟然是一名同性戀。這讓他感到無比的痛苦,他每天虔誠祈禱,直到把雙膝跪出血來。雖然還是個孩子,但這卻讓他一直卻感到無助而絕望。那個時代,還保留著反對同性戀的法令,這個非正常的性取向,足以毀掉他的生活。特倫斯感到了徹底的恐懼。
就在那個時候,電影走進了特倫斯的生活,他可以將自己的生活引導進入到電影裡面。他決定,把工作作為他的生活。他的工作成為他存在的理由。正因為他的絕望,讓他決定做些關於美的事情,「因為藝術必然包含著希望,所有偉大的藝術,都暗藏著希望。」他發現了一個美學上的進攻方式。
之後他接觸到了布魯克納的音樂,他的音樂讓特倫斯感到了崇高與平靜。然後,艾略特的四重奏讓他愛上了詩。在戲劇學院的時候,他還讀到了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這些偉大而令人崇敬的藝術家的藝術,給了絕望的特倫斯無比的安慰。
「當我聽到布魯克納的音樂的時候,我覺得完全可以滿足地死去。而十四行詩是如此的傑出和令人安心。詩中所描寫的,會讓你覺得那是真的,這確實讓人感到慰藉。因為最後的真理永遠讓人感到慰藉。因為那裡沒有謊言、沒有瑕疵、沒有假象。」在特倫斯的電影裡,有著一種宗教的神聖美,幾乎不可侵犯。但同時又有著艾略特、喬伊斯的那種極致的悲觀。這樣的自相矛盾,完全來自於被他成為「對天堂的背叛」的生活經歷。
這種對音樂、詩句的大量應用,很有些像 Humphrey Jennings在1932年拍攝的一 部叫《傾聽不列顛》的影片。特倫斯被這部描寫英國的影片深深打動。影片只育19分鐘,沒有語言,它只是試圖在個背景之下,平靜地捕捉戰爭中的不列顛,人們的生活、行為。但卻有著驚人的視覺衝擊,是最偉大的詩歌之一。片中同樣充斥了許多英國音樂。特倫斯選擇了用同樣的方式,拍攝一個真實的利物浦。
他先寫出了一個電影框架。他早已知道這次旅途將是什麼樣的,所以當他得到很多關於利物浦的老資料片段,並把他所理解的寫了下來時,這些片段喚醒了他更多的記憶。越來越多的記憶片段浮現出來,也讓他有了越來越多的靈感。利物浦的街頭巷尾,那裡貧窮卻勤奮勞作的工人們,街頭嬉戲的孩子們,滿眼慈愛的老人。作為這些片段的詮釋與鏈接,他選擇了艾略特還育喬伊斯這些他所愛戴的詩人的作品,還育他自己的詩和散文。
他對時間的感覺完全來自詩歌的影響,特別是艾略特。和艾略特一樣,特倫斯認為,所有時間都是一去不回的。他認為時間不會從一件事情上回到它本身,時間是超出我們以外存在的。你永遠不能掌握時間。
「我們不知道40年的時間裡會發生什麼,我們的記憶去了哪裡,那些我們所積累的知識哪裡去了?」特倫斯說,他的電影是對於往事痛苦的懷念,它的語言是讓人心碎的,苦澀甜蜜交織相融的。但是這部電影讓他感到自己有價值。他為了拍攝它,準備了很多年。
特倫斯的電影敘事並不總是遵循著一個線性過程,而是可以往返的時間,將新、舊利物浦進行對照。他對過去並不抱幻想,但他對新的摩登化了的利物浦感到厭倦:這個城市的教堂變成了酒吧、迪斯科舞廳。長廊和街道上沒有行人,甚至它蜂擁而起的辦公樓和停車場。他童年時的世界也許被擠壓到了別處,但是特倫斯想用電影告訴人們,這個摩登的利物浦,正在吞噬它自己的歷史,還有它曾經存在過的溫暖。
這是一部隨著時間推移,關於記憶本身的電影。特倫斯的影像中,大量出現老年的男人、女人們,有著強烈的歲月感,人們能夠感到隨著時光,所流逝掉的東西。特倫斯始終拒絕屈服於黑暗的夜晚,但是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離開這個世界。所以在結尾處,伴隨著漫天煙花,特倫斯給出了一個模糊不清地結尾,他彷彿喃喃自語般,不停地說著「Goodnight,Goodnight,Goodnight……」每個人都要老去,而我們每個人的城市也終將離我們而去。
本文原載《O2氧氣生活》生活潮06,2009年6月號
《時間與城市》(Of Time and the City)預告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