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Oct 2009

关锦鹏:喜欢同性的导演,巧手编织女性题材电影

一九九六年,就在纪录片《男生女相》的威尼斯影展上,关锦鹏首度公开了自己的同性恋身份。他对一件事物的观察和反应,眼光是男性的,也是女性的,它们混杂在一起,分不清先后,几乎是一种本能。

电影是一个神奇的东西,一个好的电影导演就像一个琴手,一个画师,只要轻轻拨一下,抹一笔,你的心弦就震颤了,你的视线就模糊了。于是,整个世界缩小在那块幕布上,也放大在那块幕布上。

关锦鹏就是这样一位导演。他的风格婉约,手法细腻。十多年前看他的电影,就沉浸在那种唯美当中,后来随着岁月的流逝,年纪的增长,这个世界在眼中反倒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再看关锦鹏的电影,总觉得当中有一种特殊的信息要传达给我们。这特殊的信息到底是什么呢?

 
从理到文,从台前到幕后

眼前的关锦鹏戴一副无框眼镜,微胖,看着很斯文很学术,很像高中里的班主任。

他1957年生于香港,祖籍广东。

关锦鹏就读的培正中学,以数理成绩好而著称。从初一到高二,他念的都是理科。高二结束的那个暑假特别长,他于是参加了一个话剧团,发现自己对文艺很感兴趣,想要改变职业方向。母亲很生气,她希望长子将来做个医生。

但是关锦鹏坚持自己的理想,他与几个同学一起去考了无线的艺员训练班,顺利被录取。同一年,也考入香港浸信会大学传理系。

当时无线受训只要1年时间,于是关锦鹏就读了下去,入大学后两边兼修。

训练中,关锦鹏发现自己并不上镜,便申请调到幕后。

恰好躬逢「新浪潮」年代,无线很多导演如徐克丶许鞍华等人从国外回流,香港电影开始从电视业酝酿她辉煌的80-90高峰。

关锦鹏回忆,「那时我大多是当场记或者助理编导,但是这些经历对我后来担任电影的副导演都很有帮助。那时无线很多导演,如徐克丶许鞍华丶严浩丶谭家明等人刚从国外回来,他们使用16厘米摄影机拍摄大量单元剧集,叫做film unite,我跟他们工作了很长时间,这些经验和后来电影的工作环境非常接近。」

在无线工作的最后几年,关锦鹏开始了他和许鞍华导演的长期合作。「其实许鞍华筹拍《疯劫》时,已经找我去做副导,但是当时我刚好在帮另一个导演,于是错过。后来她又筹备《小姐撞到鬼》(又名《撞到正》),仍然来找我,时间上我已经可以了。」

在正式合作之前,许鞍华邀请关锦鹏去看《疯劫》首映,「我看了之后觉得,哎,这个导演我要跟她学学,应该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于是开始了我和许鞍华之间的多年合作。」

「如果许鞍华肯认我这个徒弟的话,她绝对是我的师傅。」80年代初,关锦鹏跟着许鞍华做了四年半的副导演,有过「副导演王」的美誉。新浪潮电影的代表人物,如今有的进了大学教书,有的改行经营起房地产,还在坚持拍片的人中,许鞍华就是一个,尽管她常常对关锦鹏一声三叹体力不济(有大学邀请她去做教授)。「电影对于她而言,是条不归路。」关锦鹏充满敬意之余,常常想起师傅的一句话:「每拍一部片,你要跟自己说,这也许就是最后一部。」


巧手编制,女性题材电影

一九八五年,关锦鹏凭借一炮而红的处女作《女人心》正式开始了自己的导演生涯。其后更以《胭脂扣》丶《阮玲玉》丶《红玫瑰白玫瑰》等片晋升为国际级的大导演。其婉约丶细腻而深刻的风格,被视为女性电影的代表。

1996年,为纪念世界电影100年,英国电影协会在全世界范围内邀请了12位导演各拍一部纪录片。美国是马丁·西科塞斯,日本是大岛渚,所幸中国电影没有缺席,百年电影史的建构工程,落到了香港导演关锦鹏身上。他当年完成了一部概观两岸三地电影的神采飞扬的纪录片《男生女相:中国导演之性别》。作品一完成,便入选威尼斯影展「窗口」单元。

台湾著名影评人焦雄屏激情点评:「在关锦鹏所有作品中,这部纪录片绝对是有代表性的。关锦鹏巧手编织,用性别的角度切入中国电影史,既个人又群体,既主观又客观,娓娓述来,有条不紊,让人看到中国电影是那么迷人。它的自在坦然,丰富多面,使纪录片透出难得的趣味性。」


同志之恋,公开的性取向

说到对女性题材的偏爱,关锦鹏说:「这可能跟我的成长有关。父亲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是一个蛮传统的家庭主妇,从来没有做过工。当家庭发生变故后,她必须承担起双重责任,在外面要赚钱,回家还要带孩子。」从那时起,关锦鹏常常在一边观察母亲所做的一切。从母亲身上,他看到了女性的坚韧,成人之后,他在很多优秀女性的身上看到了和母亲同样的特质。从《胭脂扣》到《阮玲玉》到《红玫瑰白玫瑰》,他的作品始终散发着对女性的尊重和关照──都市的背景,感性的片段。而他个人的性向,成全了他的阴柔细致的风格。



而男性亦有女性的触觉,则与他个人的情感取向是分不开的。一九九六年,就在纪录片《男生女相》的威尼斯影展上,关锦鹏首度公开了自己的同性恋身份。他对一件事物的观察和反应,眼光是男性的,也是女性的,它们混杂在一起,分不清先后,几乎是一种本能。

14岁时,关锦鹏看一些武侠电影,其中一个男人可以为另一个男人出生入死丶赴汤蹈火的情谊让他神往,此时他还未明自己的性向。当成年之后他公开承认时,人们有惊讶,但没有非议。因为当时,已经有许多关于这一主题的小说丶戏剧丶电影出现,人们也有比较开明的理解。难得的是,在面对各种表情的时候,关锦鹏始终坦然。


关锦鹏和男友威廉

他与男友威廉,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在一起喝酒而认识,开始交往。一个礼拜后,双方好像互相有了承诺,便住到了一起。这一住,就是十多年。

很多人都对同性恋的情感非常好奇,不知道它与异性恋相比,到底有什么不同。关锦鹏很坦率,他说:「基本上我觉得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当然具体到某个结果来说,也许有不同。比如说我和我朋友的关系,他觉得我们之间惟一的遗憾就是,没有我们的孩子。相对于异性恋来讲,这就是缺陷。」

他们也想过领养,但是在香港,就算男人跟女人结婚,也要弄一个证明出来说夫妻之间不能生育,才可以有机会去领养,还要经过申请。对同志伴侣来讲,根本不可能。

现实中的许多夫妻,维系其感情的纽带有许多,可能是经济的,也可能是孩子。但是在关锦鹏的「同志」恋情里,他和男友之间的感情的维系,起码孩子是没有了。他们确实也需要某种调适。这种调适很难说到底是什么东西,经济可能是一方面,有可能是相互之间的一种习惯。反正得有个人和你一起吃饭,当那天所有朋友都没空跟你吃饭的时候,你就回家跟他吃顿饭。那种感觉可能已经弥补了没有儿女的缺陷。

这样的「同志」恋情,事实上跟多数夫妻之情一样,时日久了,就自然地变成了温情。

关锦鹏已经把他的男友带入自己的家庭,很多时候威廉跟关锦鹏的兄弟姐妹聊天的时间比他还多,威廉甚至可以跟关锦鹏的母亲煲两个小时的电话粥,他已经变成关锦鹏家庭的一份子。「我常常讲他已经是我的家庭成员,我母亲好像多了半个儿子,我兄弟姐妹好像多了一个哥哥。」


「同志」身份,使他多了一个思考角度

同时作为同性恋和导演,关锦鹏坦言,在很多感性的事情上,他常常会带入一些女性的思维去思考,虽然他并没有直接把自己当作女性,他一直很清楚自己男性的性别。

多一个角度思考,对自己的电影事业确实大有裨益。关锦鹏举了一个例子,在戏曲中,一些男性反串女角的,反而比女人演得更加传神生动,这是为什么?因为男性在观察或表演时,会将很多女性的东西放大,「大于生活」。所以曾经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其实男人没有资格来评论男人,更没有资格来评论女人,反之亦然。那么谁有这个资格呢?也许只有同性恋者。

事实上,确实有许多同性恋者在艺术领域里都取得了非常好的成就,关锦鹏的解释也许很有道理:艺术本身就具有戏剧性,有很多矛盾在里面。你作为男性,但是你自己很多时候可以有女性的敏感,或者女性的触觉,所以在这过程里面他已经非常戏剧性了。而人们对艺术的期待,本身就颇具戏剧性。

作为少数群体的一员,关锦鹏承受过非常多的压力,像《蓝宇》中的「捍东」一样,他也曾痛苦失落过,但是有一天他终于想通了,觉得坦然面对自己的选择更重要。当他觉得自己应该尊重自己的选择时,他心头的重压消失了。「你自己都不去尊重自己的选择的话,就不要要求人家会尊重你。」对于他个人来讲,他对自己今天的状态非常坦然,从而在创作上也多了很多的自由。

现代社会已经越来越多元化,这是「同志」关锦鹏深感幸运的,他同时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去接近甚至走入这个多元的社会,让自己接受和理解更多的东西,包括同性恋。有人用是否完全将同性恋视为平等,来区分现代世界观和后现代世界观,但是人生有时候并不需要太深奥的道理去选择。就像关锦鹏,当年他摒弃5年的理科学习而从文,从正统的高等教育跨入电影事业,从一个普通男性到做一个被多数人另眼相看的同性恋者,他只是一直跟随着自己的心灵。
 

关于《蓝宇》:我既是捍东,也曾是蓝宇

说到经典的同性恋题材电影,不得不提到关锦鹏导演的《蓝宇》。当年,它一举拿下金马奖的多项大奖,并且商业上也获得了一些成功,不仅让同性恋们感动,也让很多异性恋也为之落泪。

《蓝宇》改编自小说《北京故事》,小说一开始描写了这两个男人性爱的那种场面,非常露骨,它引起广泛的讨论也正就是这个东西。但是从小说改编到电影,关锦鹏选择尽量把这些抛弃掉,而集中在两个男主角跨度十年的感情上面去。他联想到自身的感情经验,跟男友在一起的十多个年头,在不同的阶段:「我既是撼东,也曾是蓝宇」。有最炽热的时刻,有清淡的生活,也有吵架濒临分手的一刻。有受到家人的压力,朋友的压力,甚至自己本身作为一个同性恋者的压力。正因为这样的感情他本人经历过,深有体会,所以拍摄过程中,他并没有太在意剧中的两个男主角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而着重于讲述这段十年离离合合的感情关系,把它还原到人类感情上面悲欢离合最基本的一些元素上面去。

「我作为一个同性恋者,走过了十几年来,我现在跟我朋友处在一起已经十二年了,有很多东西正正在我这生活的经验里面,完全可以在这两个角色的感情关系里面看得出来。」他说。


张爱玲,每年都要读一读

关锦鹏高中开始看张爱玲,此前看的是琼瑶:「张爱玲是可以在家里乖乖地看,琼瑶则是上课时,放在台子底下偷偷看。」 至今,他还记得那些名字如《窗外》丶《船》,「那时候,年纪还小,琼瑶的小说还是煽情的!」

待到长大,才发现张爱玲是每年都要拿出来读一读的;琼瑶则是过了那段年月,再也不曾翻开过。

他最爱的一篇,不是《红玫瑰与白玫瑰》,而是《沉香屑──第一炉香》──葛薇龙的故事。「张爱玲说过一句话,人要厚道,才懂得尖酸。这个故事体现得最淋漓尽致。」关锦鹏笑着回转到自己身上:「我有时候挺尖酸的,不过我没到达她的厚道。张爱玲因为看透很多东西,才懂得刻薄别人。况且,张爱玲对自己也一样尖酸。」

有人曾说关锦鹏太敬畏张爱玲了,以至于在《红玫瑰与白玫瑰》里老老实实用张爱玲的原话作画面间隔。他却说:「张爱玲的话,常常后两句是前两句的反讽。她有她的多层次,不是单一的──内心状态很难用,影像上不好呈现。我觉得这样比较忠于张爱玲。」

说起当年拍《红玫瑰与白玫瑰》,也是一桩趣闻:「投资人一看,以为是两个女人的故事,就想到了我。他搞错了,觉得我擅长拍女性。其实,这哪里是关于两个女人的故事呀,明明是关于佟振保的故事。」

新曝光的《小团圆》,关锦鹏看了,喜欢得不得了:「比《色,戒》更大胆,更女性情色文学。」问他想不想拍,关锦鹏摇头。不是不想,是怕投资太大。而且它是更厉害的女性「情色」文学。如果顾忌这个顾忌那个,搞到最后什么都不能拍,宁可不拍。

但,这个诱惑太大,话一出口就被他自己驳回:「如果有人拿着投资,买来剧本,找我放手拍──我一定会答应下来。」


《长恨歌》,颇有些恨

20年前的《胭脂扣》,让他辉煌一时,4年前的《长恨歌》,却让他颇为落寞。

票房上看,《长恨歌》是失利的,一些专业人士也觉得拍得不是很成功。

回想起当年洪水般的负面评论,关锦鹏说:「要说当时一点打击都没有……我自己很清楚,《长恨歌》对我的杀伤力。」长长的停顿之后,关锦鹏终于用最简单丶最快速丶最平静的语速总结:「当时找资金啊丶我自己的状态啊都受到一定的影响。但,我觉得事情发生了,总要去面对吧。我没有刻意掉头搞一个商业的剧本,挽回票房。我没有这么做。」

此后,他又尝试了很多事情,拍电视剧,做舞台剧。尝试后才知自己终究属于银幕:「电视剧以后再也不做了,太累,比拍电影累。常常为了迁就剧情,把人物的性格都前后扭曲了。我不愿意这样。」

2009年6月26日,关锦鹏新片《用心跳》宣布开机。这次《用心跳》的演员,来自上海戏剧学院和上海音乐学院。「他们有年轻的骚动,这让我觉得新鲜。我自己都好久没有穿蓝牛仔裤丶白球鞋,我买了两双。其实,我的心态就一直是年轻的!」当18个年轻人跳着舞上场时,大家都觉得这次故事不那么「关锦鹏」。他坚信,这次的选择是对的:「我没有刻意回避拍老上海。《长恨歌》以后,我再去拍一个老上海的题材,大家的疑问更大。《用心跳》的资源当然没有《长恨歌》的资源大。穿越到1930年代的上海只是个小点子,大家关心的应该是我怎么拍2009年的上海。」

还有一部新片,他正在接触中,题材很大胆,关于性别越界和易装。「他们找我,觉得我能把握这种题材,也许和我的取向也有关吧。」关锦鹏的声音不大,但很是坦率。

关锦鹏的生活和大多数人很不同,但是看他的电影,我们总能在细微的瞬间与他共鸣,就像有一道轻轻架起的浮桥,搭建在人与社会丶少数人与多数人之间。


本文原载:明宗网 2009-0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