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e

那時到加州上美術學院，以為從此告別唸書考試，畫兩筆就可以應付過去，想不到有一堂創意寫作，是第一年的必修科。

指定讀物一本是《愛麗絲夢遊仙境》，另一本是史丹的著作，好像叫《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一串雞腸似的反反覆覆，視標點符號如殺父仇人，典型她最擅長的文字遊戲。

初到貴境，太多東西等着要看，眼花繚亂頭昏腦脹，根本不能集中精神在字裏行間和老太太捉迷藏，匆匆翻一翻，比水過鴨背更不留痕迹。

同學們似乎對她的私生活比較感興趣，或者說，對她的同居女友吐嘉絲（Alice B Toklas）比較感興趣。

作為名作家背後的女人，吐嘉絲非常盡傳統賢內助的本份，精於廚藝，出版過一本膾炙人口的烹飪專書。

其中一款蛋糕，嚮往嬉皮式生活的同學每次提起都禁不住面露艷羨之色，就像那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人間絕品。後來知道，原來著名的食譜用料包括大麻，怪不得嗜草如命的小青年心馳神往。

班上有幾個富進步意識的女權運動員在一角喁喁私語，聽不大清楚，隱約說她「有點問題」。不但壓低嗓子，而且含糊其辭，不明來龍去脈的如墮五里霧，加上尚未習慣美式口音，更加不明所以，但凝重的神色印象深刻，在記憶庫留下案底。

隔了多年，有一位朋友談起海明威，大駡他恐同，舉的是《流動的盛宴》寫史丹的段落，把這位一座山似的女同志也拉下水，我才如夢初醒：課室的交頭接耳那麼私密，當然因為護短，鑑於她的權威聲名；此外也有點家醜不外揚的況味，認為她是自己人，不便清心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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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了書，我倒覺得海明威冤枉，別的著作他有沒有露出更昭彰的馬腳不曉得，這本巴黎回憶錄抹黑同志的污漬，要怪只能怪史丹。

是雙重的歧視，她那一代女同志頗為普遍的傾向，憎恨所有男性，男同志罪加一等──也不是不可理解，對男人的厭惡假如源於陽具妒忌，每個活躍男同志「擁有」的陽具都不止自己褲襠裏那副，難怪恨得咬牙切齒。

絕對不是無中生有，你看她怎麼說：「主要的一點，男同性戀者的所作所為既醜惡又討厭，他們事後也感到自己噁心。他們酗酒嗑藥，企圖暫時麻痺，但他們對自己的行為噁心，所以不停換伴侶，找不到真正的快樂。」

我囫圇過的書不算太多，但這麼可笑這麼幼稚的男同志論，真的聞所未聞。史丹小姐，你既沒有生成男身，當然更不曾與另一個男性格劍肉搏，怎麼口口聲聲把人家打下十八層地獄？

何況，伴侶貨如輪轉才開心呢……我忽然想起那次在威尼斯附近的慕拉魯島看玻璃器皿，發現他們賣手造的飲料攪筒，燒成活靈活現的性器模樣。

老闆說：「慢慢挑，每根都不一樣。」

我望他一眼，輕描淡寫回答：「誰說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