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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如歌」專欄的《我的英雌們／My Heroines》談到，西南聯大的古典文學專家孫次舟教授，發表了《屈原是文學弄臣的發疑》，直指我們中國人紀念了上千年的第一個偉大愛國詩人屈原，他的詭異纏綿詩篇中，以「香草美人」自居的屈原，除了傳統的「愛國忠君」解釋之外，屈原愛和忠的，更是一個具體的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也就是史書上確有其人的楚懷王。

屈原愛的，是一個和他同性別的人。同性戀？

時為１９４４年。

漫長的２４年過去了，１９６８年，當時的香港英國殖民政府，試圖將兩個男人私下彼此同意知情的同性性行為非刑事化，遭受到社會各界的劇烈反對，尤其是中國人社區的宗教和政治團體，振振有詞拿出來的反對理由是，雞姦是洋人的專利惡習，是西方的沒落腐朽文化（a western vice）。

兩個男人，私下，彼此同意知情，同性性行為？依照這些華人社會賢達，所謂的專家學者，一幫子大律師小議員們斬釘截鐵的說法，那一定是兩個鬼佬！如果有一個是華人，那一定是洋人魔鬼（所以才叫鬼佬）的教唆和引誘；如果萬中挑一，新聞報道了實打實是兩個華人，咳，咳，清一清嗓子，滿口仁義道德地說：那一定是有樣學樣，跟著鬼佬去做鬼了。

背後的思路是：我等煌煌大中華帝國的子民，擁有世界上最輝煌燦爛的上下五千年文明歷史，素來禮義之邦，一向萬邦來朝，朝朝代代，講究的就是仁義道德，禮義廉恥，男尊女卑，長幼有序，萬事萬物講個道德上的優勢，怎麼可能有這樣讓人惡心嘔吐的墮落罪惡？兩個男人，做你豬狗不如的事兒？雞姦？聞所未聞的呀。

我「政治正確」一點，如果不是「全體的」「全部的」說華語寫漢字用中文思索的族群，也至少是這個族群中的「大多數」，尤其是占據社會公共發言權的「大多數」，大家一起，掩耳盜鈴，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割斷歷史，集體遺忘，全民撒謊，無知者無畏，在我們自己文化歷史上，歷歷可數的男男同性情慾記載，無知得非常理直氣壯。

今天的「如歌」專欄，介紹我心目中的偉大同志英雄，香港乃至於全球華人世界，第一位擁有健全同志自我認同身份的作家學者小明雄，就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登上歷史舞台的。

有了這樣讓我們目瞪口呆的，華人自己社區族群的集體全民健忘無知當布景，香港同志作家學者小明雄撰寫的《中國同性戀史錄》成為中文出版史歷史上的第一部書籍。他的書，站在現代同性戀身份的立場，采同性戀自己的角度，對中國自己本土歷史上的同性情慾記載，沙裡淘金，做系統研究，歸納，整理，闡述。這本專著的出版，如果不是「絕後」，也絕對是一件「空前」的同志歷史大事件。

小明雄花費了前後十年（１９７４－１９８４）的艱苦工作，在浩瀚的中文古典文獻海洋中，搜集材料，探明真相，石破天驚直指同性愛戀同性情慾實踐，絕對不是從西方來的「進口貨」，同性之間的愛戀，男男情慾，女女情慾，在我們自家的中國後院，用我們自己的方塊漢字，歷史記載，正史野史，蛛絲馬跡，隱含委婉，修飾掩藏，依舊比比皆是，處處可見。小明雄撰寫的《中國同性戀史錄》，終於由香港粉紅三角出版社公開出版發行。

時為１９８４年。

也許 我們自己的同志小明雄，已經落在孫次舟教授之後，不是近代中國第一個研究中國本土歷史上同性戀的學者，但此刻，無論我怎麼敬佩贊賞他的開創開拓同志前輩先驅精神，無論我如何撥高推崇他的《中國同性戀史錄》的學術地位，都不會誇張，也不會過頭過分。

何況，小明雄還有《同性愛問題三十講》等多部同志著作問世，並長期公開以同志身份，在各個中文媒體發聲，為同志和其他弱勢族群的平等權利運動搖旗吶喊。無論如何，小明雄絕對都是占據一份歷史地位，擁有頭一等的歷史功 績，他的開拓工作，創世紀一般。

以後無論是誰，如果提到中國的同志運動，提到近代中國的同志身份的確立，同志平權的來歷和來源，回溯源頭，比如香港同志電台靚仔主持文可風先生，做華人同志的歷史回顧節目，第一個邀請的嘉賓，就肯定都會請回我們的同志前輩先驅小明雄先生。

因為小明雄，因為他的書，因為他的工作，我們中國同志自己的平權運動，由此蹣跚起步。他的論點觀點，他研究學問的思路方法，深刻地影響了整整一代華人同志。

我的思想導師香港大學的周華山博士，將中國的同性戀現像和西方的文化霸權殖民，合在一起研究，撰寫《後殖民同志》的時候，就有一個觀點：「同性戀不是西方的進口，對同性戀的恐懼，是西方的進口」。如果仔細追溯起這個觀點的源頭，就來自小明雄的原著原創。

我自己的同志寫作，同志議題之外，我平等權利的思維，不僅僅是對我自己身臨其境我們同志的，而且還推而廣之感同身受對所有弱勢少數小眾，也是來源於小明雄的啟蒙和啟迪。

我同志專欄的寫作，時不時冒出來的議題，除了天經地義的直人vs同志，也有相當多的議題，涉及到男性vs女性，白人vs黑人，年老vs年輕，中產vs勞工，教育程度高vs低，經濟收入高vs低。在同志圈內部議題上，也放開眼界，涉及俊vs醜，胖vs瘦，ＭＡＮ vs　Ｃ。

我能有這些眼界開闊的思考和評議，其實也都深受小明雄的潛在影響。要知道，當年小明雄完成風起雲湧的７０年代美國民權運動的啟蒙教育，１９７９年從美國留學歸來，回到香港，與其說是在專職開展同志運動，不如說是在香港的華文傳媒上，做對所有弱勢少數小眾平等權利的啟蒙和引進。

他在報刊書籍的專欄論述，甚至有一個專欄的名稱，就叫「少數權力」（the 'minority rights' column），自始至終都擁有和貫穿這樣的理論，平等權利是全社會的事情，所有單個的弱勢族群要聯合起來，才能達到社會的公平公義。

敬愛的小明雄先生，你我素昧平生，後生晚輩我一樣得到你思想的養分滋潤，請接受我的一聲衷心感激：

謝謝您，小明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