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秒钟。你从洛杉矶机场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在心里默数。才到一半,还要转两次机,这头的我断断续续听见你四秒钟,不,千里以外传来的声息。急着问你好不好丶累不累,然后醒悟过来那段时间差,尴尬着等。那是第一次清晰感知到「距离」。既远又近丶多么怪异。
你飞走后两周我去香港。之后是东京,曼谷,为了公务。昏天暗地赶着做完例行工作,然后丢下一切放飞几天,一种抽离,一种净空,连手机也处于失联状态。行李箱空了又满,满了又空,思绪在天边来来去去,心里清楚知道一点也没丢的是有你住着的位置。下蛊或者结界,生根一样盘纠着携来带去。
尤其是时差,让人很难头脑清楚。慢了十二个小时的地方,你正在作什么?往北飞行三个小时,就能距离你近一个小时,往南四个小时,就离你远一个小时,这些时间是停滞的丶消失的,还是不相干地各自行进?烟雾缭绕的吸烟室,出境前最后报到的一站,不同国籍的烟枪同样茫然的眼神,异常的静默。我想着:那次,离开之前,只身的你有没有推门进来过?
飞离台北,录下这些旅途中叨絮的意义在于:你曾经真实丶巨大且遥远的存在。而我们曾经约定,今生不会再陷于如此窘境。
是以为记。二○○四年一月三日。台北。
【花火香港】2003 Oct.
爱在此,乐在此。一出关迎面而来的海报上字斗大。
并不是为了寻爱或找乐而来。第二次踏进香港,怎么还是觉得:这座城市像是随时要焚烧起来。仓皇得令人要窒息,却忍不住想留下来看那短暂的绚丽。
一连几个周末,维多利亚港边的烟火。这是最后一场。光点五彩映亮海面,起伏的波浪。岸边道路挤得黑压压,绿帽子的是公安,和广播一起要人们遵守秩序定位坐好。粤语一遍,普通话再一遍,站在看台上的我为了这小小的特权感到些许不安。烟火太美好太灿烂,瞬息的爆裂惊动得人们不得不抬头瞻仰,不约而同发几声慨叹。退化到婴儿状态的那种。啊,哇,然后鼓掌,微笑。从远处看像怪兽电影,烟花自天幕惶惶逼近,连威胁也只能是滑稽。
从高处看烟火,会不会有什么不同?隔天脱队在中环乱晃,被连排鬼杰高楼弄得目眩,却不意走到东方文华酒店。心里突地一阵狂跳:张国荣,算不上疯迷只是感觉亲近,半年前的坠楼,再怎么轰烈也彷佛远在天边,真到了香港──怎么好容易就见到了。休假的菲佣泰劳随地铺坐,把马路变成野餐地,我绕着外墙走一圈,没有异样,狐疑着又一圈,确定没有。什么也没有。撞凹了的栏杆或者悼念花束,什么也没有。干干净净,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是我太容易心生感触,还是一切变动得太快太急切?坐在茶餐厅里向外望,尖沙咀街头熙来人往。如杜可风的掌镜,光影左摇右晃刮花视网膜,迷离艳异。那时我才恍然:原来,你是在很远丶很远的地方了。喝不到鸳鸯奶茶,没有菠萝包和牛腩面,是一个吃到炒饭就要牵动
情绪的异乡。你mail上说,为了礼拜之后可以吃到一盘糖醋排骨,在教堂里昏昏欲睡一上午。想到你摇头晃脑的样子忍不住要笑,心里却不禁纠扭了起来。
记得我公司后面烧腊店的老板娘吗?我们还不认识的时候就都很爱去的那家。它的烧肉皮脆肉嫩,烧鸭也有那股柔熟的港味,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走进去,总不会让我失望。我还记得她看到我们一起出现的时候,近乎惊吓的表情。「原来你们是兄弟!」被说过和你长得相像不下数次,却都没有这一次来得高兴。我们互看一眼,瞬间交换了小秘密。你的眼神那么温柔,第一次见到就让我手足无措,你说我看起来镇定甚至不好亲近,其实是装的。我只是在想,这个天使一样的男生,会愿意把翅膀停下来几秒钟,垂顾一下地面上平庸俗气的我吗?
愈美丽的东西我愈不可碰,王菲唱,害怕悲剧重演,怎么焚烧城中,没理由相恋可以没有暗涌。那是我心目中的香港主题曲,音符倏倏飞过,仅余的尾韵也华丽。然而我深怕你的出现是命运的一场玩笑,在相识一个月就离开,怕再回不来,仅余一声叹息:Cest la Vie,这就是人生。
我竟是,明明恋爱着,却又几乎以为自己失恋了啊。
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飞机起飞的时候我在心里轻轻唱起来。
【细雨东京】2003 Nov.
一早在二丁目打公用电话给你,你正准备出门去迈阿密渡假。昨天去酒吧喝酒顺便跳了一下舞,在台湾不跳的我说,来这里放松一下感觉还不错。你原本开心说着要穿泳裤去晒太阳的语气停顿了一下。才两秒,我知道你吃醋了。
没有告诉过你九九年我在东京发生过的事。那几乎是一次身体历险之旅。背包里是Aki的指南,白天走景点,晚上就到处探险。该看的名胜像皇居丶靖国神社和新宿御苑没有错过,有名的发展场也一家一家都去晃过了。体力和胆量在今日的我看起来都是不可思议的事。这次来遇见了雨,在银座为了寻找猪排饭的元祖炼瓦亭绕了三圈,断过的膝盖韧带已经让脚不听使唤,让我不住怀疑是不是老态前兆。在二丁目仲通来回走,一身仆仆的邋遢的穿着,外人之姿,看过眼前的繁花喧嚣。路人靠近,擦肩又离去,我没有抬头寻找四目相对的机会,是缺少勇气或自惭形秽,或许也是,不需要了吧。
是年纪大了一点,所以胆小了吗。以前出国旅行,可以故意留下很多不确定,路线丶住宿丶食物,等真正上路了再说,反正烂命一条,不怕意外──有时候反而期待着意外的发生。什么都有趣都灿烂,纸片刊物都珍惜收好,回国时行李箱一定超重,多付一笔可观的费用。最近几次出国发现买的指南书变多了,还需要一再翻阅并且比对整理,到上了飞机还不放过。得确定好路线才能上路,变得谨慎,或者,心里有了负载的重量。
被驯服,算不算是一种成长?工作的历练或者爱情的滋养,短短时间可以让一个人的前尘往事面目完全模糊,甚至遗忘。认识你一个多月的时候,我清楚感知一股暖流缓缓渗进我的心里,我的体内。形体是一个人,却像住着两个人一样饱满稳固,有了真实的重量。夏天爱穿的黑色Polo衫突然变得面目可憎起来,太汗湿太野性,难怪在工作上老被以为刚出校门。把它们丢进垃圾桶的时候我哑然失笑:不是说为了爱一个人而改变,是很俗气的事情吗?然而我并不是为了你,或者为了爱你才改变,而是,你住了进来,我自然而然想要这么做。没有丁点勉强。
就像欲望。你不在的时候我不是没有欲望的。但是与其说懒得动不如说没有那股迫切的渴望,能像从前那样,把自己从头到尾打理好,用最像样的身体丶发型和神态,走入丛林迎向聚光灯,汲汲找寻猎物。我是凝固或安分了,宁可把精力和时间留给自己,窝在家看一部DVD,写一篇稿子,或到朋友的咖啡店里放自己半天假。是变成了所谓的居家男吗?如果这个「家」的定义也包括你,我想是的。尽可能平静的步调,才能守护初萌不久的爱苗,不让它歪斜了,或者萎折了。那样的战战兢兢。
听说我爸的坏脾气,其实在婚前是更火爆的。和你交往之后我不时思考这里头发生的化学变化。有了家庭所以得让自己从里到外像个一家之主,好挑起这万斤重担?不是的。是因为和另一个人稳固的亲密关系,自己个性里产生了巨大变化而不自知。不由自主,也勉强不来。你融化了我在面对世界时因为太急切而只能尖锐以待的脾气,懂得缓一缓脚步,深呼吸一口气让心情柔软下来,然后有了余裕去面对需要披荆斩棘的状况。不用那么用力冲撞,一样能得到完美的解决办法。那让我非常丶非常惊讶,从前的我总是以为,唯有用尽浑身气力去搏斗,才有资格尝到甜美果实的。
挂上电话那一刹那我才知道,那短短的两秒钟尴尬,让我想告诉你这么一大段心情。昨天我去了神隐少女的灵感发源地──东京江户建筑公园,遇见了银杏变黄和枫叶变红的同一刻。我坐下来,静静发着呆,想着如果你一起来会不会好高兴过来拉住我的手一起走。就这样呆住让时间和空间都迟缓,变成一张永远定格在心上的风景。没有遗憾你不在身边,是因为这给了我探出头来,看看我们一起存在着的世界上,原来还有这么美好风景的机会。How wonderful life now you're in the world,我们每次听都要起鸡皮疙瘩。
是连同你的生命,一起活着了。我清楚地这么知道。去二丁目喝一杯酒,跳一支舞,不是因为寂寞,也不是因为对你的想念需要纾解──只是到此一游式的,去看看。
【笑窝曼谷】2003 Dec.
身在异国却一直被当地人问路,是很哭笑不得的经验,然而在曼谷我却认为这是种恭维。微笑之都,阳光和我想的差不多灿烂,却意外地十分干爽。吃了泰国菜一路辣到胃,椰子汁又让我恢复清凉元气,更难得的是花不了钱。虽然风景灰扑扑,堵车又总堵到令人气结,然而走在人行道上,却是哪里也没遇过的轻松自在。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笑容,找不到比「绽放」更好的形容词?咧开嘴露出小虎牙,两道长──长的酒窝从腮边一路开到下巴,没刮的粗粗的胡渣渣分边站。你在的时候没特别感觉到那有多迷人,从mail里看到照片,一张又一张灿亮的笑脸,不知不觉都看呆了。
那么和煦的没有心机的笑容,是我今生仅见。再没有人能像你的笑容那样,把冰雪消融,把干戈弭平。开心的时候看见你的笑容,是锦上添花。如果对你发了脾气,看见你的笑容掩默了,又立刻不忍起来。是这样的魔力,令我即使不在你身边,仍魂牵梦萦。
摆下台北忙乱的公事,和即将进行庞大到无以复加的搬家工程,为了看一场巨型工艺品博览会而来。行前知道曼谷有个假日市集东南亚最大,而这博览会已经够瞧,足足有十个世贸吧。织品丶灯具丶摆饰丶陶瓷,逛得眼冒金星却兴致高昂,不是为了工作,反而是,挂念起未完成的我们未来的家。
对于同居──从前,并不是没有恐惧的。性格孤怪又地域性强的我,对于和别人共享一个空间,有一种本能的神经质。很怕遇到一个坐享其成,或者甘作下人的室友,怕在不对等的权力关系里变得神经紧绷,怕负了人或者被负。何况是亲密爱人。要怎么在同一个空间和时间里,呵护并经营长久的感情?然而并不是就放弃了这种想望的,在遇见你之后我发现了实现的可能。
我开始对朋友里的同居情侣或多年伴侣产生了极大好奇,追着问相处之道。得到的答案总归起来是「有心」,在稳定的关系里求小小惊喜,在情爱关系里有智慧相敬如宾,一切都得有心。有心就不担心关系变得无趣,或者剑拔弩张终至离弃。得自我提醒。
我们的家,会在忠孝东路巷子里,离小公园很近的地方,一推窗就看到。顶楼加盖所以价钱不贵,分摊下来比我现在租的还便宜。有三十坪吧三房两厅,前阳台小后阳台大,很通风,衣服挂没几个小时就干。我在电话里好兴奋的跟你说,大的房间当卧房,放一张书桌让你工作,小的房间作书房,放工作用的资料和一张小床,客人可以过夜丶妈妈来可以障眼...... 就是挑高还不够,可能感觉比较挤。甚至连客厅的咖啡桌都在IKEA买好了,付完帐搬家的时候就一起带去。留下床垫,等你回来一起挑。
客厅的主色是蓝色,靠双人沙发定调,铺一张地毡。想放一张躺起来舒服的单人沙发,多一个角落放酒瓶杯盘,我们可以一起调酒喝。电视放卧房,反正看的时间不多,要看爱爱片再爱爱也不必大费周章再换房间。剩下的一个房间就放杂物,不常看的书和打扫用具全收在那里,外头就干爽多多──那么,要养植物吗?喜欢打电动的你,会不会想要家里有一台PS2?我们的小柴犬,是不是等你回来再慢慢找?未来生活的点滴,我们靠着电话和mail讨论,彷佛要把细节尽可能确定,等你一回台湾住进来就半点时差也不会有。距离你回来的时间愈近,就愈彷佛你正在回程路上,一打开门,就能看见熟悉的身影,带着好闻的牛奶体香扑进我怀抱里。
博览会上逛得汗流腿酸,家的面貌却愈见清晰,适与不适一望而知。岛屿风的竹木灯具,看上去不错却没下手,华美的泰丝挂毯摸摸就放下,只挑了一只桌上型酒架,大汤瓢和小挂帘,实用又便宜,还有纪念意义。
如果有什么犹豫不决的,就下次和你一起来吧。虽然没有很喜欢很喜欢曼谷这个灰灰的城市,但如果能在这里住上一两周,是奢侈又幸福的事。特别是,有你在身边。回程的机上我感觉自己精神抖擞,原来曼谷的阳光,治愈了我原本并未察觉的什么。
一个等待布置的窝,为了见你的笑容。那么深邃而明亮,你的笑窝。
作者邵祺迈交友档案 欢迎指教分享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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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自己,才能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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