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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May 2010

郭强生──夜行之子的除魅旅程

也是第一次,郭强生整本小说都以同志为主要角色。「当殖民来到后殖民,现代转为后现代,人们有变得更安定丶更快乐吗?」就连女性主义也彷佛陷入某类僵化的此刻,「还有一个族群仍流动着丶未凝固,仍可以藉他们看见所有其他人的缩影,那就是同志族群。」

午后,城中市场周边。

微暖的阳光照落,行人不急着赶往何处,也许刚悠闲完成一顿午食。我也混身其中,穿越几间节奏写意的店家,抵达时,咖啡馆内大声播放流行歌,窗外是博爱路,不远处是1908年即落成的公园,再远一些,则是歌颂过也挞伐过领袖的广场。在此进行访问,似乎是一个再适合不过的地点了──也许待天色稍晚,故事里的人,便会快我一步掠过剩余秒数不多的绿灯,继续他们未了的人生;没被写进故事的人,或许是几个青春的孩子,则漠着脸穿越春天,转乘捷运或其他。

时间总继续流动着。

而我静静等待,匡当一声,门被推开,一身绅派气味丶西装笔挺的郭强生,戴着他的凡赛奇眼镜走来。


从「在美国」到「在台湾」

2001年9月11日上午十点过后,上百架航班临时迫降安克拉治机场,航厦内挤满上千位旅客,慌乱情状犹似战时。旅客的其中一位,是郭强生。原定前一天深夜出发的客机,临时机械故障,延迟起飞;于是,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就恰恰好遇上了九一一事件。这一段亲身经历亦被他转用,写成〈回光〉一篇。事实上,睽违十三年,郭强生的最新短篇小说集《夜行之子》,正是环绕着九一一揭开序幕。

那是他返台任教职的第二年。当初决定离开,因为渐渐觉得「Something is wrong」。负笈美国多年,取得纽约大学戏剧博士后,郭强生自忖,「我不是来享受美国的进步丶物质丶制度,而是藉此大量吸收文学丶艺术,既然我感到一种不太对的气氛,真的要继续待在这边吗?」

另外,他也深深认同帕慕克(Orhan Pamuk)所说的,「西方世界虽然很好,但我只能有一个中心,那就是土耳其。」身为创作者,久居异乡,没有一处可以真正关心的「地方」,既寂寞又唐突。「人家的中心,你永远进不去的!我很难理解有些人住在美国,却又并非过着美国人的生活;关心台湾,却又没办法亲自参与。」对他而言,那个中心很重要。

于是,他的人生,从「在美国」变成「在台湾」;从纽约,移转到花莲,参与东华大学创作与英语文学研究所的创立,「离开台湾十多年,再回到台湾,我发现,好的读者,比好的作者更被这个市场迫切需要。」


不只是一座巨塔的毁灭

十多年来,郭强生致力教导学生「如何提高阅读的视野」;发表论文;出版多本散文集,涵括书评与日记;翻译丶撰写剧本,还制作了两出戏……唯有书写小说一事,步伐渐缓。

「这十年,是一次大盘整。」他说得坦白,但嘴角带着笑意。「我觉得三十五岁到四十五岁,是人生中很精采的十年,问题在于,自己有没有勇气去修正过往所相信的事?」

什么是过去相信的事?对于小说的想像?一份对于世界的理解?他久居多年的曼哈顿,一朝倾城,想必不仅是一幢高楼的瓦解,怕也是一个创作者面临人生板块的强震。

关于九一一,〈回光〉里不无惆怅地写到,「电视上反覆播映着双子星大楼于浓烟中如饼干一样脆弱崩塌成粉屑的画面。那不只是一座巨塔的毁灭,对我而言,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从此被封死。」但,警醒伴随感伤发生,「在看见它一秒钟前晶石般闪耀在阳光下丶一秒钟后飞灰烟尘的顷刻,咒语破除了,这个世界应该有的规则霎时都回来了,我又回到了真实里。」

郭强生说,「当一个你觉得绝对不可能垮掉的东西都垮了,我个人的除魅也开始了。」

于是,开始有几个角色在他心中盘桓:也许是一个专攻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小说的文学博士(他同时是屏东外省老兵之子);也许是一个一心要跻身华尔街上流社会的白领台湾人(他后来和白人同组家庭,还共同抚养人工受孕混血儿);也许是某中餐馆的外送小弟(他曾是台湾知名唱片宣传,只是遇人不淑,最后行踪成谜),也许是渴望获得台词的新进演员(为了演出一出正式的电影,他跑了好多年龙套)……他们都像游魂,飘荡在「后九一一」的新世纪,等待作者「看得够多丶修正得够多,真正找到一个着力点」,将角色化为有血有肉的人。

对比1990年代迄今,台湾政治与社会的除魅化工程,此一层「个人的除魅」,使《夜行之子》一书更显趣味盎然。



当真实再被启动,郭强生强调,「小说不是技能与手法的展示,我不愿像某些文学作品使用概念式丶知识分子语言式的除魅,反而是由普通小人物的故事切入,用他们来反映人生这个大型的迷宫拼图。」


小说家是为社会而活的

常常,作者藏在故事背后的庞大迂回,除了拼贴以个人经验的感悟,必然也与他坐卧行经的斯土,有着高度互动。因为,「小说家个人的生命,跟所有人的生命一样,其实也无甚出奇,小说家应该是为社会而活的。」

回到台湾,郭强生游走学院与剧场间,入世且热情。他发现,解严后,各族群有其发言空间,却显得无所适从。「如果,台湾在刚解严时,像一个年轻人,激情呐喊,二十多年过去,现在也该是一个将迈入中年的人了,某方面的心智却彷佛还一直停留在当年。」

更使他困惑的是,大家拚命想把台湾套进已存在的论述:套进东欧流亡的论述丶套进非洲的后殖民论述丶英美的后现代论述……问题是,那些是他人走过动荡所滤得的智慧。属于我们自己的呢?

〈放生〉一篇,就直截触及了此地的政治现实。两名男子公园偶遇,藉由交谈,从彼此垂老的脸庞中摸出往事的轮廓:三十年前一场民歌演唱会上相遇丶热恋丶仳离,曾热切相信的真理与爱都已凋萎,身分甚至几经变易丶翻转,而附近广场上抗议声浪喧腾未歇──

「我特别想指出那种墙里墙外的幽微。」郭强生说,「在这篇小说里,哪一场抗争,哪一个公园,我都没有指明,就像所有标签来来去去,时移事往,当初执着过的,仍需要一再回顾反省。」

他再举美国为例,「当年的嬉皮,后来也历经左派丶右派的辩证,但现在台湾变成是选定边后,就各执己见,永不换线。」因此,阅读此书,也像阅读众生相,「每个社会都有太多的矛盾吊诡,如果不是透过小说艺术,众生之苦困其中,其实无法好好说出。靠媒体,更不可能。」


要说出他者的故事

整本《夜行之子》,从第一篇将主角设定为二十二岁,慢慢往下读,最后一篇登场的,是活了九十一岁的E.M.佛斯特(Edward Morgan Forster, 1879-1970)。「书写,是我认识时间的方式。」

与某些小说家相较,郭强生向来注重故事,「我说故事,是想在故事中说出一种可见的未来,而不只描述现实的支离破碎。」读着这些由他十年酿成的世界,而感觉痛,感觉爽快,感觉内里某些阴暗被窥见。在这册新作,他也展现跨类型的企图:一点淡淡的推理意味,比如〈替身〉;或是别开生面的灵异惊悚,比如〈转世〉。他说,「其实,所谓类型小说是后人从前人的大部头作品中,偷出了一个类型,成为一种公式,但若还原到整个小说艺术来看,把人生写足了,自然有惊悚,自然有推理,自然有灵异。所以我故事里的悬疑,不是写作手法故用的悬疑,而是人生的悬疑。」

除了故事好看,书中文字亦精准,美丽。不仅于此,多篇小说里更暗嵌最生猛的语言,「反正就是要台一定要台我没法跟外省人打炮」「你是什么变态!你摸我?我肏你妈鸡巴!你爸让你这样乱摸的?」

同样攫夺阅读者神经的,还有穿插于篇章间,弧线般连贯而成的独白体小说:〈猥亵〉(试阅)丶〈情人〉丶〈情史〉丶〈边缘〉等多篇,除了以精致耽情的倾诉勾勒出一段「我不知道把自己放在哪里」的情事;更透过第一人称叙述与王尔德丶莒哈丝丶吴尔芙丶普鲁斯特的情人对话,质问了爱情,也质疑了书写本身。

「我们常津津乐道某一些文学家的成就,但他们身边的人所发生的故事,却寡为人知。」郭强生思考着:何谓多元与他者?在文学的领域,正是那些不被看见的「他者」成就了作家。所以,「写这本书时,我时时提醒自己,我是那个大事件旁边的人,自己和那些他者是相通的。文学不是用来制造英雄的。我将我个人写作的立场,透过这样的手法做了后设的揭示,毕竟,我从不觉得主角应该是作家自己。对他者的同理心才是每一篇故事的主角。」




藉同志暗喻族群的可变性

也是第一次,郭强生整本小说都以同志为主要角色。「当殖民来到后殖民,现代转为后现代,人们有变得更安定丶更快乐吗?」就连女性主义也彷佛陷入某类僵化的此刻,「还有一个族群仍流动着丶未凝固,仍可以藉他们看见所有其他人的缩影,那就是同志族群。」

过去同志小说的表现,往往写及遭异性恋压迫,或是无法「现身」的为难,如今瑞奇·马丁(Ricky Martin)幸福出柜,时尚大师卡尔·拉格斐(Karl Lagerfeld)发言反对同志婚姻,「然后呢?」

我们能否看见一种真正的对话,或是进化的可能?

「美国同志是否可以结婚一事,简直在美国大选里,分裂了整个选票。吊诡的是,同志真的需要婚姻这个『制度』吗?如果它是一个够好的制度,为什么仍充满各种问题?」是以,在〈回光〉里,看似完美的「美国」同志家庭,撑不过一个烟火夜晚;而将时间设定为未来(至少是五年后)的〈凡赛奇之夜〉,更假定美国同志婚姻已经合法,但是暗夜中行走的人,用尽各种努力,仍惴惴不安──因此,那份「无法转世」丶「寻找替身」的鬼气森森,才如影随行埋伏于整本小说的字里行间吧。鬼与男同志,既想被看见,又怕被看见。有趣的是,这不也正如台湾,一直在模仿,并试图替换自己的身分?

就像〈凡赛奇之夜〉里,试尽方法丶想要获得中心垂怜的主角:

「他不害怕一次次修正自己的价值观,努力迎向当道的主流变化。当有人喊出post-gay后同志时代来临,他立刻开始融入非同性恋非异性恋的无标签心态;同志平权运动反扑打倒了无标签背后向异性恋社会靠拢的心态,他也立刻改弦易辙支持强调同志文艺复兴。现在同志婚姻合法了,一切又要洗牌重来,他又感觉得重新定位自己的需要。」始料未及地,他却在最边缘的人身上获得了安慰。

这些故事,似乎也暗暗传达某一种「家」的渴望?「只要是人类,都会渴求一份安定丶一个团体。但这东西不是别人可以给你的,你做很多事情让自己看起来有个家,跟你得到一个精神上的家,在意义上并不相同。」

郭强生说,他并不讨厌中年。中年的性欲丶中年的肉体丶中年的爱情……种种诚实又袒露的观察,见诸〈君无愁〉丶〈转世〉丶〈替身〉等篇,并未遗有伤感的擦痕。就像,当访问结束,他只身站立西门町,满街行人穿梭,年轻男孩女孩哗笑经过,完全无碍于摄影师捕捉他眼神中那抹凝视世界的自信。

「如果只看自己失去的,不看获得的,自然会觉得青春逝去,多么惆怅。但是到了中年,开始有能力影响社会,甚至传承。而且真相会慢慢浮现,就看你敢不敢看。」

很快地他又说,「能够知道真相是什么的人生,才是真正的自由。」

作家简介 郭强生
国立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美国纽约大学(NYU)戏剧研究所博士。现任国立东华大学英美语文学系丶创作与英语文学研究所专任教授,具有作家丶评论家丶剧场制作编导多重角色,近年代表作品有散文《就是舍不得》丶《2003/郭强生》丶《书生》;评论文集《文学公民》丶《在文学徬徨的年代》;以及戏剧编导作品《欲可欲,非常欲》丶《欲望街车》等。最新作品《夜行之子》即将由联合文学出版。

本文作者简介 孙梓评
东华大学创作与英语文学研究所毕业。现任职《自由时报》副刊。著有诗集《你不在那儿》。



本文原载:《联合文学》第307期 2010年5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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