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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Nov 2012

卧室里的洞

那天早上,他在儿子书架上找到了几张光碟,他质问着儿子:「这些是什么?」儿子大声回答:「足球教学。」妻子跑过来抢走他手上的光碟说:「你今天早上有课,再不出门就要迟到了!」他推开妻子,把光碟片放进播放机里,画面果然出现了一群踢足球的白人。只不过,这群男人踢球踢了几秒钟,就在足球场上脱光了衣服,开始亲吻。

她从卧室开始。他从体育场开始。

丧礼过后那一天,他在她身上下了最后一场大雨。温热雨滴从他黝黑粗糙的皮肤挤压出来,劈啪打在她身上,她干燥白皙的皮肤像是莲花叶片,不断拨开这些雨滴。一如往常,她感到枯竭冰冷,她敞开的身体虽然呼喊干涸,但完全无法吸收他不断低落的汗水。她静静躺在床上,任丈夫在她身上热烈摩擦,她只是闭嘴无声,眼睛望向丈夫背后的远方,那个不知名的远方。他们两个都清楚感觉到,那场丧礼还未结束,那个苍白的影子还站在床边观看这场雨。他清楚自己太用力了,动作频率乱了,妻子眉间无声的微微皱眉,在他眼中化成凄厉的痛苦尖叫,但是他不能也不要停,这是最后一次尝试,他真的不要停。丧礼后两人回到这卧室,各自坐在床两端,她低头凝视被焚香底部染红的手心,他用手指剥着尝起来有灰烬味道的嘴唇皮。房间把这些日子以来的安静都压缩在狭小空间内,两人都快速昏睡,直到阳光割开窗帘,他发现身边的她正在静静哭泣。他突然脱了衣服,往妻子逼近,他想要藉此止住她的眼泪。她没拒绝,因为,这是最后一次了。多年来的婚姻总算累积了一定的默契,再累彼此都清楚,这是最后一场雨了。

他离开她的身体的时候,她夸张地吁了一口气,双腿紧闭拉上无形的拉炼,往床的另外一端移去,身躯冰凉如夜晚的沙漠。她望着他在她身上留下的黏糊汗水,想像着各种怪异的沙漠仙人掌在汗水的喂养中,刺穿她的皮肤快速茁壮,从此刺茎筑成疆界,丈夫再也不能接近她的身体。她手指拨开皮肤上那些汗水,还有那些想像的仙人掌,她其实不需要那些想像,她的身体已经关闭,丈夫已经在门外。

他浸泡在自己的汗水里,瘫软虚脱。他发现这张床跟他妻子一样,完全没吸收他的汗水,因为这张新床还被塑胶套包覆着,他湿透的身体在塑胶表面上发出刮耳的声响。他的汗腺总是雨季水涝,很多年前他第一次拥抱女人身体时,对方的干燥苍白让他惊奇,简直就是一张白面纸,默默吸收着他。这最后一次,面对着妻子的冷漠,他只能用尽全身力气,皮肤下的乌云堆积,汗水拨开毛细孔倾盆而出,滴落在妻子身上彷佛指甲弹打,滴滴答答在卧室里回响。他疲软坍方,似乎感到皮肤汗腺瞬间凋谢败死。妻子就在不远处,他可以感受到妻子皮肤散发的那种冰寒,慢慢朝他逼近。但他看不见妻子,听不见妻子,只看见床边那个苍白的影子突然有了清晰的轮廓,微笑对他说:「你这个死……」

他好想说个笑话,但是那些在他语言系统里占据大比例的笑话,都躲到脑子最隐密的角落去。总有个笑话,可以破冰丶解决,把喉咙从口腔抓出硬装塞进夸张的笑声,尴尬就消逝了,一切都没事了。总有个笑话,可以赶走那个苍白的影子。他记得对妻子说的第一个笑话,关于一个爱放屁的女生的笑话,他舞动臀部,上下跳动,整个人与笑话里的扭曲情节一起震动,说完后自己都忍不住趴在地上大笑。但是,前方那个清瘦的女生,用诧异的眼神观察着他,没笑,跟其他的女孩不一样,这个,完全没笑。

他拖拉着身子,对妻子说:「今天我还有课,再不出门就要迟到了。」

他离开卧室,汗水在他手臂上凝结,他不要冲澡,这阳刚味道是他的存在,他此刻好怕冷水一冲,这个存在就快速剥落,他不要萎缩,他要大步走出这个他辛苦经营的家。

大门关上,车子发动,引擎远去,这些对她来说,就是丈夫与她道别的声音。她打开卧室的电视,出现的频道是丈夫最爱的体育台,在某个遥远的国度,足球世界杯正在发生,场上一群男人来回对峙,观众席上有更多的男人,吼着叫着,那些男人的激昂脸孔让她想起大学时代的丈夫。当年她被几个同班的女生拉去足球场看体育系上课,她心不在焉地坐在场边,看班上几个活泼的女同学去和对方敲定联谊的日期。足球场上发生争执,几个黝黑的男生戏剧性地挺出胸膛,脏话对峙。其中一个最高大的男生冲出来把争执的人拉开,大声笑说:「哎哟,再吵下去每个人都拿红牌啦,每个人都死当啦!」这个高大的男生马上讲了个笑话,她忘了那笑话内容,但是记得大家捧场的笑声,她身边那些女同学在场边草地上笑得肢体歪斜。她记得那被夸饰笑声践踏过的青草散发的馨香,也记得那个说笑话的人,把一双灼热眼神用力飞踢,穿过笑浪朝她射来。

那个黝黑男生开始送消夜早餐丶请她帮忙写英文作业丶帮她搬运系上戏剧公演的大型道具,每次他都把刚刚背起来的新笑话来见她。偶尔,她的惨澹微笑从冷漠的脸庞短暂显现,这个把她《莎士比亚全集》拿来放在草地上当凳子的男生,如此用力取悦她,其实让她些许松动。她问过他:「那么多漂亮女生,干嘛选我?她们都很喜欢你啊。」他突然把上衣往上拉,抖动六块腹肌,扮个鬼脸说:「因为我要让妳笑啊。我一定要让妳笑得很开心!」

当年看着丈夫在众人的视线焦点里奔驰挥汗,她其实并不若别人想像那般,因为有一个体育系足球校队的男友而身体潮热,她只是一直闻到他腋下的枯腐树叶,还有他胯下张牙舞爪的陌生味道,从足球场四面八方向她围剿。但是那个男生没有放弃,带着更多的笑话出没在她生活的角落。某一天,班上一个一直跟她处不好的女生骄傲地当众向她示威:「妳男朋友昨晚没去跟妳讲笑话对不对?因为啊,他在我房间听我讲笑话啦!」她放下手上的爱尔兰小说,从都柏林回到这个女孩面前。她微笑点头,心想终于不用听那些笑话了。她松口气的表情激怒了对方:「哟!不喜欢人家,还玩弄人家那么久!没关系,他现在是我男朋友。」

隔天,那个黝黑男生带了十个笑话,用僵硬的身体紧抱着她,说抱歉,说一定会让她快乐,承诺这种事绝对不会再发生。

她看着电视上的那些足球员,那些黑白黄皮肤让她目不转睛,这么多国籍,突尼西亚丶乌克兰丶巴西,在过分翠绿的草地上来回厮杀,一切都很遥远。她发现自己期待他们再跑一圈就脱光衣服,藉着卫星实况转播对世界展露躯体,彷佛那才是球赛进行的逻辑。她忍不住轻轻地笑了,这是儿子教她的逻辑,足球场上,没有咒骂,只有呻吟。婚后这些年丈夫总是爱看体育台,只要她一转台,丈夫的斥责眼神就鞭打过来。后来,她电视也不看了,继续整理屋子紊乱,继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继续慢慢融入沙发壁纸橱柜,直到自己也变成家具的一部分。她用遥控器让那些迟迟不脱光衣服的球员消失,尽情胡乱转台,特别在每个新闻台反覆来去,直到确定电视上不再重播她哭泣的脸,她才筋骨松弛,缓缓从床上起身。是,电视新闻忘了她,这表示世界也忘了她了。黑暗的卧室里,电视发出的光束像是几百万支手指,向她的身体探触,五颜六色快速在她身体上轻轻搔痒,她注视自己干燥的身体,乳房上住着谈话节目主持人的夸张笑脸,肚子上映出一群饥饿鲨鱼吞噬鲸鱼的尸体,阴部绽放着某国国庆的烟火,双腿的橘皮组织拓印着足球员的进球呐喊,双脚长出了南飞的候鸟翅膀。影像渗入皮肤,让她感觉微微湿润,她很满意这身体。她想,儿子一定会懂得欣赏这新衣裳。

她盯着墙上摆的婚纱照,里头的她有被摄影师调整过的完美微笑。她伸手过去把照片里的微笑拿下来,放在现在这张脸上,真的不能再哭了。拍婚纱照那天,丈夫一身酒味,说是前晚跟一票朋友去告别单身。她不想知道哪种告别仪式,可以在一个人身上留下这么多复杂的味道,但她当时很安心,她也终于可以告别她失败的人生,眼前这个齿缝里塞着酒瓶的男人,一直捧着笑话在等她。

她带走婚纱照微笑,这屋子再也没有男人需要她,真的,该走了。

离开之前,她站在卧室的中央缓慢旋一圈,电视机还张着嘴说话,床铺有丈夫留下的水灾,自己的内衣挂在台灯上。这些年来她每天不断打理两个男人的紊乱,但是此时这样的卧室突然让她感到满意,最近几天的噪音纷乱彷佛还在,这般的无秩序她很习惯了。她站在家门前,前后看顾,真的一个记者都没有了。她走到巷口的市场买果汁,那个连续几天都用怜悯眼神看她的果汁摊老板,直盯着她的胸部看,她才发现自己薄洋装下忘了穿内衣,这一定是生平第一次。她在果汁摊老板的脸上确定找不到丧礼的任何痕迹,又想起早上和丈夫一起翻阅报纸,完全找不到任何他们存在过的证据。她挺胸大口吸果汁,忍不住傻傻地笑了,果汁老板忘了,世界忘了,死亡本来就是过期的事,不该牢牢记住的。

他在大学体育场里,带着一班新鲜人跑三千公尺,但才跑完第一圈就必须停下,坐在操场上气喘吁吁。这样的喘气频率对他来说很陌生,他去年才跑了马拉松,有五个女生待过他的办公室,当选优良教师,训练出了一个国家选手,怎么现在这么虚弱?他习惯性地擦拭额头上的水灾,但是没有,腋下丶腹部丶双腿,完全没有一滴汗水。艳阳正炽,学生们身上的衣服都可以拧出一整个盛夏,只有他全身吐不出任何汗珠。这是暑假前最后一堂课了,他规定每个同学必须跑完三千公尺才能过关。几个苍白的女生跑来他身边坐下,用轻柔的语气对他撒娇:「唉哟!老师都可以在场边休息,我们这些可怜的学生却要在阳光下跑三千公尺,老师,你就放过我们啦,让我们都all pa啦!」

他看着这些女生们拿出防晒系数五十的乳液往身上每个角落涂抹,来上体育课像是拜访沙漠,帽子阳伞长袖衬衫样样齐全。每年和新的一批苍白年轻女孩在课堂上无伤地调情,是他每个学期开始的最大期盼。他不喜欢体育系那些黝黑健美的女学生,他喜欢文学院那些讨厌体育课的女学生,娇瘦惨白,会对他不断投以求助眼神。这些女生,总是让他想起那年的足球场边,那个冷淡的妻子眼神。

「我们一群人暑假计画要出国去看世界杯喔!听说老师以前当学生的时候是足球校队,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啊?」这个女生说话的时候抓着他的手臂不放,彩绘指甲轻轻刮过他的皮肤。

一个瘦高的男学生跑不动了,也跑过来坐下,他把头放在一个女生的肩膀上说:「不行了,再跑下去我一定会死。」他和她们一起擦防晒乳液,互动打闹完全没有性别隔阂。抓着他的手臂的女学生说:「老师,我们要去看世界杯,提议的就是他喔,我们要一起去看看那些球员本人到底有多帅!」他凝视着眼前这个男孩,五官细致,身段轻柔,两腿白皙无毛,他最讨厌遇到这种学生,学期末打分数,总是故意多扣掉几分。这几年这种男孩愈来愈多,去年他故意刁难一个清瘦的男孩,到最后一堂课才发现对方根本是个女的。眼前的男孩用一个灿烂的笑容回应他的凝视:「老师,门票很难买啊,抽签都抽不到,是我一个朋友的德国男朋友拿到的赞助商公关票,位置很好,我们可以很近距离看球,吔!德国男朋友万岁!」他欢呼的面孔复制着那个苍白的影子,在他的凝视里逐渐扩大。

他突然甩开女生的手臂,失控大喊:「什么德国男朋友,全部都给我回去跑完三千!不然统统当掉!尤其是你,一个大男生也在那边给我喊累,不男不女的,现在给我跑五千,不然你准备体育课重修!」

他看着学生惊恐的奔跑背影,扬起的烟尘刺眼,那些女学生边跑边转头冷眼看他,每张脸都是妻子在太平间里的脸,跑道上数不清的妻子奋力往前奔,不再回头。

他发现自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她则是步伐抖擞,目标:那几百辆脚踏车。

事情发生后,一个电视台记者把麦克风推到她面前,语调激动地问:「请问妳之前知不知道妳的儿子是同性恋?」

记者千方百计要拍她的崩溃与咒骂,她当时刚从太平间出来,闪光灯暴力地刺进她哭肿的双眼,她只能呆滞。她在不断闪动的光芒中找不到丈夫,混乱中记者绊倒了她,她趴在地上看到丈夫躲在医院走廊的尽头偷窥这一场混乱,没有过来扶起她。不间断的闪光灯让她眼中的世界闪着光芒,她缓缓站起来,眼前曝现太平间里那个冰冻微笑。她往丈夫走去,才发现他是丢脸大过于悲伤,那个羞愧的皱眉表情,她确定看过几次:发现儿子厌恶运动而且晒不黑时丶看到儿子的光碟时丶还有听警方描述儿子的死因时。

身为母者,她一直都知道的。或许,在产房里第一次与儿子温柔对看,她就知道了。那天,她洗了个澡,叫了计程车,独自到妇产科去。过程很顺利,没太多痛楚,她就是平静地生下儿子。儿子在她怀中安静舒适,浅浅微笑,手抓着她湿透的发丝不放。她打了通电话到丈夫的办公室去,是一个年轻女孩接的电话。她没说话,把电话挂上,继续享受母者的喜悦。

儿子青春期时身体里的挣扎拉扯,她比谁都清楚,因为床单是她洗的,抽屉是她收拾的,书包是她帮忙整理的。儿子其实刻意留下许多暗示的痕迹让她寻得,这在母子之间建立了某种无法言说的密码。儿子国中的时候,在班上被几个男生刁难,骂他娘娘腔,在他的座位上放笔放刀,在他桌上用立可白写「娘炮被人插」。老师找她去学校处理,建议她儿子应该接受辅导:「贵子弟的行为让我感到诧异,他跟其他同学说:『怎么样,我就是娘,快乐的娘炮!』」她站起来平静地用手指着那个男老师说:「该接受辅导治疗的,是你,还有那些欺负人的学生。我的儿子,很好。」

那天回去,她一直都开不了口,但是她好骄傲,她知道儿子有勇气为自己说话,儿子没事的。低头书写的儿子感受到她的凝视,抬头给她一个灿烂的笑容说:「老师今天都不敢惹我,谢啦!我正在写一首关于娘炮的诗,写完给妳看。」那首娘炮诗写完后就摊开在儿子的书桌上,她却一直没去读,某种她多年后才知道的情绪,拉住了她。这些年来,她都只是旁观儿子与周遭的风暴抵抗,她不知道如何插手。此刻想想,也许残酷的不是丈夫,是自己。

她走进儿子就读的高中侧门,几百辆胡乱停放的脚踏车挡住了她的去路。就是这里,学校的脚踏车棚,事情发生的地方。

去年她病倒住院几天,儿子每天放学后都骑着脚踏车,买一束新鲜的白海芋来医院陪她,朗诵自己新写好的小说还有诗。儿子说,刚瞒着爸爸接下了校刊社主编的工作,要跟城里的女校联合举办文学奖,他还跟几个文艺营认识的朋友网路串连,要发行实体的诗刊,赞助商就是校门口对面的香鸡排跟蚵仔煎小摊,当然如果妈妈要赞助也欢迎啊。儿子说,这个乱时代,就是需要乱诗啊。

她看着儿子激昂念着诗,用尽力气才把情绪给压下来,让刚开完刀的伤口代替她无声尖叫。曾经,她也写诗,写小说。她如此确定文字是她的人生,参加诗社,跑去中文系上知名小说家的课,暑假去参加文艺营,不间断地把自己的文字堆砌掷给大大小小的文学奖。大学毕业后,她投递的出版社都没录用她,当编辑的梦想在一家贸易公司的秘书桌上渐渐枯萎。她开始接翻译工作,但是文学作品都背弃她,她周末辛苦翻译的书,都是关于星座面相,还有如何成为CEO。她记得那个夜晚,她在租来的小雅房里被迫与数字面对面。她数着,参加过五十二个文学奖,被报纸副刊拒绝过二百三十一次,总和起来的文字成果,零。这些数字她竟然如此清晰,她发现自己真的就只是一个会回客户电子邮件与报关填表的数字秘书。她认真地以读者的身分阅读那一大叠她写出来的长篇小说,题目是〈苍白女子谜云日记〉。她彻夜不眠,被自己的文字惊吓。她痛苦地发现,她多么没文字天分,什么狗屁谜云狗屁苍白!隔天,她没去贸易公司上班,打了电话,请那个还一直追求她的男生,说个笑话给她听。

她在病床上听着儿子朗诵小说,默默地嫉妒儿子的天分。儿子懂得翻转摧毁然后重组文字,当然还青涩,但是或许他从小就抵挡着这个世界,逆风成长,所以他把早熟都按压进文字,青春的秘密都在文字里诉说,已经有好几个副刊采用他的书写。她想起几年前儿子那篇关于娘炮的诗,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何没勇气去读了。她好怕面对自己的平庸,她走入婚姻就是要用平庸的主妇角色,去刷淡自己的平庸,隐身在最平凡里,她不要记得那些总和为零的追寻。但是儿子用生命在书写,把朝他刺过来的辱骂刻进文字,那种热度,她一直都缺乏。

儿子在她病床旁每天摆上新鲜白海芋,说着自己被爸爸逼着选读理组有多痛苦,物理化学当到不行了,书架上最爱的那些散文小说都被爸爸丢掉了。他说,最想念的科系就是英文系,跟妈妈当年一样。她诉说着英文系的大学时光,在台上胡乱演《欲望街车》,导演一直骂她演的白兰琪太过冷调,但是她就是无法外放热情,那次公演完,台下尴尬的掌声让她根本不想上台谢幕,在后台用力扯着不合身的戏服。她记得,她在台上忘了一大串台词,台下那个追她的体育系男生爆出了笑声,还跟她挥挥手。隔天儿子带着《欲望街车》的剧本来病房,母子一个白兰琪一个史丹利对着词,隔壁床插着管的老爷爷看得好开心。那时候丈夫刚好带选手出国比赛,所以那段疾病时光,少了父子对峙,只属于他们母子。

此刻是上课时间,整个脚踏车棚只有她一人,最近的一间教室沸腾着学生的吼叫,一个跟她丈夫一样黝黑的老师,带着穿体育服的同学观看电视上的足球比赛。她远远看着这些开心的男孩,认出了一张脸,那张脸,丧礼上她紧紧拥抱过。那张脸,头上还绑着绷带,没跟着一起喝采,而是坐在教室角落,低头看着窗外。

丧礼上她朗读了一首儿子写的情诗,用词纯真含蓄,她猜想那是儿子写给另外一个男生的诗,这是儿子走了之后,她在他周记本上找到的。诗中的「你」轮廓清楚,她想也许那个男生有来参加丧礼,就坐在下面听这首诗。当天她努力在那些年轻的男学生中寻找一张可能的脸,一张儿子用青春生命去爱慕的脸,她只是很想要证明,儿子十七年的生命没有白费,而是热烈地爱过。但是她没找到,她不知道儿子喜欢的是哪种型的男生,那个「你」可能趋近于哪一种类型。她用儿子教她所谓的白兰琪语调朗诵这首诗,直到她发现喉咙根本发不出声音,直到她确定找不到那群来参加丧礼的男校男生里,有那么一个「你」。

一个身穿制服的中年男子朝他走来,她认得这个人,她几次来学校,曾经在校门口看过他,是学校警卫。

「请问妳是……」

她先低头确定脸上没有泪,才抬头对着警卫说:「对不起,我是……我的儿子之前在这里发生事情。我只是想来……嗯,看看。」

警卫认出她的脸:「我知道妳是谁。妳没带伞吗?我拿把伞给妳,等一下。」

她这时才发现其实下着雨,雨滴冲撞脚踏车棚的铁皮屋顶,她头上的屋顶一个大漏洞,雨瀑流在她脚边。怎么她都没发现下雨?她是一路淋雨来的吗?

「不用了,谢谢你,我不要伞。我只是来看看,很快就走了。」

「来,妳应该来看看这个,学生做的。学校没通知妳吗?不过,妳儿子这件事闹得很大,我看他们大概一个头两个大,也没空理这个。」

警卫带着她,往车棚的尽头走去。他们穿过停满的脚踏车,空气中有浓烈的锈味与脚踏车链的油腻味。警卫把身上的外套给她穿,她摇头拒绝,但是他很坚定地把外套递过去:「妳身上衣服太少了。」警卫不敢正视她的身体,她才想起自己根本没穿内衣,湿透的衣服紧贴在她皮肤上。

黑暗脚踏车棚的角落,有一方温暖光明。粉笔圈起来一个区域,里头许多粗大的白色蜡烛静静烧着,旁边堆满了白色纸鹤,还有很多白色海芋,一张张的小卡片用丝带绑在一台脚踏车上。

那是儿子的脚踏车。事情发生后,警方询问是否要把脚踏车送回家,他们已经采证完毕,但是丈夫断然拒绝。丈夫说:「那种东西我们不需要。」

警卫说:「同学们跟我说,这是他以前习惯停脚踏车的地方。」

她蹲下来,就着烛光,仔细读每一张卡片。其中一张卡片写着:「谢谢你写那些诗给我,我会珍藏。一路好走,881。」啊!或许这是那个「你」吧。烛光烧开她的眼泪,她感激地对警卫说:「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让我知道,有这么多人爱着我的孩子。」

出事那天,他出手打了儿子。他长满硬茧的手用力挥过儿子的脸,手汗在儿子的脸上沸腾。他恨死了儿子那细致的脸庞,一个教授同事每次看到他的儿子就会开玩笑:「你老婆跟别人偷生的喔?一点都不像你!」是,他们一点都不像彼此。国中放暑假,他每天都带儿子去足球场上练球,整个夏天烈日在每个人身上留下铜亮皮革,只有他的儿子皮肤依然粉白,在场上跑不快也踢不到球,两个人一起走路回家时,纤瘦的儿子跟在身后,就像个苍白的影子,安静地尾随。

他坐在办公室里,燥热干渴。那场丧礼在他身上钻了洞,他的力气一点一点慢慢泄出。他胸前山岭起伏彷佛平坦许多,粗壮的双腿削细了,他好想好想回家躺下来休息,但是他怕回家面对妻子,那个卧室风水不对,他一直用力装潢,这个月买新床,下个月换新床单,桃花心木的衣柜用半年就换,整间卧室摆设拥挤不协调,但妻子就只是默默接受每一个新的改变,然后逐渐溶进墙壁上的白漆,直到他几乎看不见妻子。他怀疑,这卧室某处一定有个洞,不断把一切往里头吞,把妻子一点一点慢慢带走,留下空虚。他只能靠不断购买,试图塞住那个洞。

他无法给妻子高潮。

从来没有。

就在这个办公室里,他给过许多女学生高潮。常常,他必须摀住那些女学生的嘴,才能阻止他们的肢体厮磨从门缝泄漏出去。他总是在这些女学生脸上放上妻子的脸庞,想像妻子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潮湿,表情不再痛楚,终于愿意吸收他的汗水。

曾有一个女孩,干净无妆,就像是他第一次见到妻子那般。他整个学期都在办公室里,等待那个微弱的敲门声。女孩在他猛烈冲撞之后,会像个婴孩般紧抓着他的身体不放,轻声哭泣,他凝视着这个躺在他黑色身体上发着光的苍白身躯,几乎确认自己爱上这个女孩了,就像是当年爱上那个不爱笑的女孩一样。

直到那个苍白的影子开了门。

妻子住院开刀,他马上打电话给女孩,说他这一整个礼拜都不用回家,每天都住在办公室里。女学生每天都来,不太说话,安静写着报告,等他说个笑话。他盯着女学生出神,办公室外面的世界都被他遗忘。

直到儿子打开他忘了锁的门,走进他的办公室。

儿子凝视他的裸体,偏过头去看被他压着的女学生,一脸嫌恶对他说:「我就知道你没出国。」

儿子从没跟妻子说。他们父子从来没明讲,但那是个交换条件。妻子出院后,儿子开始向学校申请从理组转到文组,把物理化学的课本当着他的面丢掉,每天问母亲当年在英文系读了哪些书,在学校里加入了戏剧社,担任校刊主编,墙上开始贴出每天写的诗,这些从前他极力阻止的事,儿子开始光明正大一一完成。每次他喉间的咒骂快要撑开嘴巴,儿子就给他那个眼神,那个看见他和女孩交缠的嫌恶眼神。

直到那天。

那天早上,他在儿子书架上找到了几张光碟,他质问着儿子:「这些是什么?」儿子大声回答:「足球教学。」妻子跑过来抢走他手上的光碟说:「你今天早上有课,再不出门就要迟到了!」他推开妻子,把光碟片放进播放机里,画面果然出现了一群踢足球的白人。只不过,这群男人踢球踢了几秒钟,就在足球场上脱光了衣服,开始亲吻。

「爸,不是跟你说过了,足球教学光碟片,不过你上课应该用不到吧。」儿子的表情坦然到让他作呕,他一拳挥过去,儿子的眼镜飞出去,在地上摔成碎片。

「你这个死……死……死……」

儿子快速站起来,踢开碎掉的眼镜,背起书包说:「死什么?连说这几个字都让你觉得很脏是不是?我帮你说好了,省得浪费时间。对,我就是死同性恋。妈,我上学去了,晚上校刊社要开会,文学奖要开始了,我会很晚回家,晚餐不用帮我留。对了,爸,请记得把我的光碟放回原位,谢谢。」

然后警察来了,记者来了,丧礼来了。

夏夜黏腻,她离开脚踏车棚后,在城里缓慢晃荡,任何地方都可以去,就是回不去那个所谓的家了。丧礼前,她和儿子一直有秘密约定,等儿子考上大学,要一起出国旅游。她如此热烈期盼那个约定可以成真,甚至接下了多年来的第一个翻译工作,翻译一本欧洲旅游指南。现在她才了解,她多么需要一个理由,让她可以离开那间时时充满着丈夫汗味的卧室。一天她在房里埋首翻译,丈夫为了找一件球衣,化成锐利的刀片,把整个卧室当果汁机胡乱翻搅过。

「我那件大学时代的球衣呢?我参加同学会要穿。」

「不知道。」她刚刚才离开波兰,得赶路去捷克。

「不知道?妳每天在家里没事做,一件衣服在哪里也不知道?」

「布拉格国家歌剧院位于……」她口中喃喃,继续翻译。

他突然大吼一声,把她的书桌掀了。

「我要跟妳讲一个笑话,一个天大的笑话!这是关于我自己的笑话,每个人都叫我不要娶妳,但是我就是不信,我就是要得到妳,我要让妳笑,让妳尖叫,但是妳就是不笑!妳说,好不好笑!最好笑的是,我还跟妳生了一个怪胎!」

一间露天的餐厅摆出了大型电视,一群穿着某个欧洲国家足球代表队黄色球衣的球迷涌进餐厅,准备观看地球另一端的足球厮杀。她想起最后一次看到儿子那天早上,丈夫看到电视上播放出同志色情光碟的那个傻眼表情,忍不住在街边开心地哈哈大笑。她的高分贝笑声惹来路人观看,所有内脏都被笑声摇晃,整个人像是从内往外翻转,有些许新生滋味。原来她可以这样放肆笑。原来笑话不是用讲的。原来笑话要发生才真正好笑。原来她的人生果真是个笑话。那张光碟她在儿子上学时看过,那些欧美同志色情男星的俊美让她诧异,比起丈夫爱看的那些色情片,她觉得那些在足球场上只做爱不踢球的男人,反而让她身体发热。

那天警察来按电铃,对他们说:「贵子弟在学校车棚发生了事故,请你们马上跟我到医院一趟。」

他们两个坐在警车后座,一路无言,一下车就被摄影机包围,麦克风打到她的脸,一个年轻的女记者用尖叫的频率说:「请问妳知不知道妳儿子已经死了?」

在太平间里,她不确定那是不是儿子的脸。警察说,他们已经逮捕了一群男学生,涉嫌重大,凶器是棒球棍。那张脸被球棍凹陷,缺了鼻子丶牙齿断落丶眼球外露。丈夫看一眼就低头后退到墙边,骂了脏话。她伸出手整理那具尸体的头发,确定那是她上礼拜才帮儿子剪的发型,还有那写诗的纤长手指,在冰冷的太平间里冻成紫色。那张变形的脸上,有个很浅很浅的微笑,只有她才能辨认的微笑,暴力或者太平间都抹不掉的微笑。她想起儿子出生时抓住她的发丝不放的模样,她把手伸进儿子头发里,用手指把头发顺成他喜欢的样子,「这样像个小作家喔。」她总是这样跟儿子说。她沾了血的手指擦掉脸上不断涌出的泪,转身对警察说:「对,他是我的儿子。」

那群拿棒球棍的男孩的其中一个,收到了校刊社一个男孩写的情书。棒球男孩读完信被所有的男孩讪笑,青春血液滚烫,他决定找几个校外的朋友,给那个写情书的人一个教训。夜晚的脚踏车棚,刚开完文学奖会议的校刊社被一群人挡住,两边人马起了冲突,男孩们挥舞棒球棍,球棍割开黑夜,染上鲜血。被捕的男孩对警察说:「是那群死娘炮惹毛我的。」警察表示,那封情书,以字迹判断,应该是他们的儿子写的。丈夫听到这里,退到远远的墙角,一脸羞愧猛烈摇头,不断呕出脏话。

她走进这家露天餐厅,就坐在一群黄色男球迷中间,电视上开始转播足球赛。这群球迷身上散发着年轻男孩的气息,混合着因为兴奋而渗出的汗,把室温提高了好几度,温暖地包围着她。电视上不时穿插足球场里观众席的特写,发现自己成为全球千万球迷凝视的焦点,那些衣着夸张的球迷们戏剧化地敞开身体摇摆。画面上一个金发球员突然把球踢到门前,另外一个黑发的运动员用头奋力一顶射门,啊!整个餐厅每个人都站立欢呼,互相拥抱,彩带爆开,香槟软木塞在空中乱窜,几个大男生激动地把她拥入怀里,那嘶吼的嘴里,每一颗牙齿都离开牙龈狂舞。

她在群体的激动中感到有种奇异的放松,人们的激情掩护着她,她可以尽情大笑大哭大吼,毫无顾忌。

她想起丧礼当天,一个瘦小的男孩紧紧抱住她,在她的耳边说:「那封情书其实是妳儿子帮我写的。我喜欢那个男生,但是写不出来,妳儿子就提议帮我写。那天在车棚里,他们乱骂我们死变态,我们都不理他们,结果其中一个就突然开始乱打,妳儿子抱着我,挡在我前面。我不敢跟任何人说……」她紧紧回抱这个全身是伤的男孩,她要感受儿子生前最后一次面对暴力的抵抗。

「其实他有起来还击,但是根本没武器,他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整天都没戴眼镜,所以根本看不到对方……对不起……」

她突然感到无比骄傲,儿子如此无畏无惧,头与球棍相遇那一刻,比谁都坦然。

几个球迷男孩跟她击掌欢呼,她发现自己舞动着。

她不再哭泣。

突然一台摄影机闯进这家餐厅,她往后退,摄影机是枪,她连续几天都中弹。但是摄影机不是朝她而来,而是开始访问球迷:「记者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一家每天都实况转播世界杯足球赛的餐厅,这里每天都有不顾时差的球迷朋友在这里为自己支持的国家欢呼……」

一个男孩买了一杯啤酒请她,她抓了桌上的花生和洋芋片大口咀嚼,皮肤粉红发热,汗水一直从皮肤萌芽。她身上还穿着儿子学校警卫给她的外套,棉质的外套散发着警卫的体味,陌生,但是温和,她根本忘了丈夫的味道。啤酒快速下肚,她觉得自己好像胖了几公斤。她吸收了这间餐厅的热度,大家又搂又抱,喉咙都是大喇叭,身上的彩色球衣喷溅出鲜艳的颜料。她打了一个饱嗝,起身往摄影机走去,她要像那些在足球场上被特写的球迷们一样,对着世界摆出丑怪姿势,摇摆狂欢。她要依照跟儿子的约定去旅行,她要跟儿子一样,坦白,勇敢。

他回到了那间屋子,饥饿衰颓。一路上,他必须不断回顾,才能确定那个苍白的影子没有尾随在后。他不断想对自己说个笑话,但是脑子某个部分坏死了,一个笑话都想不起来。儿子的房间门没关,像个张开大口准备吞噬他的棺材,他用尽所有力气快速跑过,但几乎确定看到那个苍白的影子在里面写作。他回到卧室,贴着白色的墙壁,不断寻找他的妻。他如此想念妻子,墙上的婚纱照里,怎么只剩他一人?他想起拍婚纱照前一天晚上,他跑去找所有之前的女朋友,用身体一一跟她们告别。当时他好骄傲啊,体能无敌,而且就要娶到一路拒绝他的女孩,真的没有他征服不了的。但这些年过去了,他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征服。以前,妻子就是卧室这面墙的一部分,无声不移动,家里一个容易忽略的摆饰。但是此刻他找不到,听不到。他呼喊,只召唤了自己哭泣的回音。

他对着墙继续呼喊,墙上的白漆在他的抓取下开始脱落,他的黑皮肤被墙壁染上斑斑白点。他身上旺盛的毛发全都脱落,留下松弛干燥的皮肤,一滴汗都没。他打开电视,在新闻台上看到一个摇摆身体的女人,那个乱发的女人,脸上有彩色颜料涂上的加油字样,看起来像是他的妻子。不会吧,妻子怎么可能从婚纱照里跑到电视里去?那个女人表情满足,炽热。他一直都想要给妻子那个表情。

那个女人在电视上吼着:「我要出国去看足球!」

那个苍白的影子现在清晰地站在他面前,回了他一拳。白色斑点开始在他皮肤上蔓延,他看着自己也变成了苍白的影子,慢慢溶入这面白墙里。他多年的怀疑是真的,这卧室果然有个洞,就在这面墙上,每天吸纳,让一切无声消失。

这丧礼过后的第一天,他和她都必须重新开始。与结束。

这天。他在卧室里结束。她在足球里结束。




【评审意见】
小说建构中的美学原则
◎东年


按推荐这篇小说的评审委员看法,小说中的角色鲜明生动,剧情流畅且具张力;甚至有委员表示是自己心目中的首选作品。持异议的委员,正也以为这样的剧情似过度戏剧化。这种评审看法的差异,显示在一定的结构法则上,作者丶读者都能有极大的自由弹性于创作和阅读。在严谨的语意学中,结构,说的是建构的法则(而不是结构本身);相关有形式和意义,不是三言两语可说明。在短评中,则可以藉这篇小说,以简白易懂的美学基本原则,加以说明一篇小说如何可能被阅读。这些基本原则,在艺术创作的领域大抵是共通的,所以可以成为法则,酌加运用;就是调和/破调(反覆丶类似/对比丶强调)丶律动/渐变(反覆丶层渐/韵律丶连续)丶均衡/平衡(对称/安定丶比率)丶统一/放射(单纯/变化丶主副)等等原则。由于小说是一种表现语言(艺术),所以用具象营造隐喻和象征的抽象延伸部分,也须列入衡量建构法则的元素。更具体明白地说,这篇小说主要因为将对比丶强调的法则极致运用,所以能获青睐。因为有些相关基本建构的法则谬误,所以不能被全部的委员认同;持异议的委员当是看到虚构的不连续而无法读出意义。可见作者在极大的创作自由中还是需要注意基本法则的相当限制,因为这限制还牵涉阅读的基本模式。


本文原载:《自由时报》2009年12月27日版;图:颜宁仪;本文获第五届林荣三文学奖短篇小说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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