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e

為了兩場在台北書展的演講，三天前我著忙問遍所有保養有方的朋友：有什麼祕法，可以讓我在那一天，在上百個陌生讀者面前，看起來至少像個人樣，不致氣色灰敗、暗如一枚對剖開的松花皮蛋？

一向不慣在臉上塗塗抹抹。因為懶，也因不耐煩。放眼望去每款保養品都用華麗的字句吹噓自己擁有立竿見影的神效，當你認真地遵照櫃員的叮嚀，買下全套並依照程序一道道搽上臉龐：化妝水、精華液、保溼乳、隔離霜，幾天後你會發現它們並不如自己所說的那樣好。暗沉、痘斑、細紋不動如山，更氣的是它自豪「清爽、不黏膩、無負擔」的配方，使你明明塗了大量卻不時懷疑自己花了大把銀子買的瓶瓶罐罐，究竟去了哪。肉包子打狗，石沈大海的不快，終在精算出每一回的繁瑣步驟背後需費多少銀兩時爆發。

我不再理會朋友「三十歲以後務必當心江河日下」的諄諄告誡，放任皮膚長成它「該有的模樣」──對，這就是我最常用的擋箭牌。男人的皮相不重要，要緊的是氣質和腦袋。年過三十歲的男人，肌膚本不該予人吹彈可破的聯想──老不修，老來俏，怎麼聽都不雅。它本該多一些紋路，再被染上些許 風霜，等過幾年來到四十大關，自會轉化成鐵硬剛毅、熟男必備的魅力線條。

保養習題荒廢日久，竟至嚴重失算。去年四月，我不怕死地投入一家男同志出版社（基本書坊）的創立工作。創業維艱，沒歷經過的人不會了解這句成語的真實重量。不管大小，凡事都需親力親為，等忙告一段落，往往已過晚飯。接著攤開稿紙開始寫作，靠著黑咖啡和菸草提神，文章好容易完成時天已微光。清晨掙扎著爬起，在洗臉檯鏡裡望見一張既陌生又熟悉的臉──浮腫、無神、粗糙，兩丸眼袋大得驚人。嘆口氣：再撐一陣，再給我一點時間，等一切上軌道了，鏡中那名醜怪就會自動走開。即使我心下明白：這些日子以來對皮膚的嚴重戕害，早已累積成為無力反逆的滅絕狀態，往昔的春風和神采，短時間內不會再來。

上台演講的日期漸漸逼近，迫得我不得不暫時中止自我催眠式的逃避，扭頭正視外在形象的惡化情況。在這個人人企圖以長相掙得第一口飯的年代，除非我的講題訂作「痲瘋病人的自白」或「早衰男人的下場」，否則把這副尊容放上講台，別說嚇跑大半聽眾，對那座萬頭鑽動、各國鴻儒賢達群聚的書展會場，也是大不敬啊。

「簡單，敷臉啊。」擁有「保養天后」尊號的朋友Ｎ說。

「只剩三天......夠嗎？」

「很夠啦！Ｓ牌的青春露你有嗎？睡前連敷三天，消得掉不少細紋，臉看起來也會亮一點。」

「你確定？」其實我心裡的旁白是：「倒不如整罐拿來喝比較快。」

朋友的朋友Ｄ，力薦演藝圈據說不論大牌小牌都人手一瓶的ＢＢ霜。說是：「淡斑、遮瑕、使膚色均勻，毛孔幼細。還可阻絕空氣中的髒污和紫外線的侵害，當隔離霜搽。」

我聽了大喜過望。腦裡同時浮出Photoshop視窗，只消一個click我便瞬間容光煥發，即使潘安再世也比不上。

演講當天藥妝店門一開，我便奔進去買了一條。標價九百多臺幣，雖然貴，我卻沒放在心上，喜孜孜兼飄飄然地，只差沒當著店員的面扭開瓶蓋 ，現場搽起來。

哇，沒想到ＢＢ霜的法力如此高強。另一半小宇邊端詳邊讚，說我的臉很久沒這麼亮、又這麼神清氣爽了。它細緻的微粉粒，均勻地溶解在黏稠度恰到好處的乳液內，當我用指尖將它推開抹勻，原本清晰可數的坑疤被填起，小細紋尾隨在指尖之後一一被糊化，連紅腫的發黑的大小疣丘暗瘡，也逐一弭於無形。ＢＢ霜猶如一張薄透的遮罩，將我幻化成另一副神采奕奕的新貌，亦把我驚人的「真面目」封鎖在內，禁絕了它赤裸裸現世的機會。

兩場演講很成功 ，我談笑風生有問必答，笑話一個接一個講不完。我猜，多少是倚仗了ＢＢ霜的功 勞，它讓我無需分神細想「我現在看起來怎麼樣」，也不用擔心害怕等會遇見許 久不見的Ｇ友，會用一種關心卻浮面的語氣緊緊拉著我的手問：怎麼了，氣色這麼差，一切都還好嗎？

我慎重地將ＢＢ霜「供」在大門旁穿衣鏡底下，出門前一眼望得到的地方。上電台宣傳新書，搽；到朋友工作室開會改稿，搽；去印刷廠盯進度、吵架兼殺價，搽；搭捷運逛書店，搽;走路到五百公尺外的郵局寄信──遲疑了兩秒，心一橫轉開蓋 子，一筆一劃將它抹上臉頰。

一點、一滴地，我上癮了而且顯然無法自拔。無需費力、所費無幾，就能換得一整天自我和他人的感覺良好。不勞而獲首度在我的生命裡出現，原來這般驚奇美妙。ＢＢ霜很快地，剩下三分之一不到，我用力從軟管的最底下往上擠，心下盤算著要不要趁特價再去買一條。

「你……你化妝嗎？」吃飯時Ｓ不意問了句。

「沒、沒有啊哪有。」急急否認的同時，我心虛地回想方才塗抹的過程──啊，一定是擠太多出來，不小心塗太厚了。下次節制一點。

「唔，粉都浮上來了還否認。」Ｓ伸出食指往我額頭一刮：「你看，還流這麼多汗，噁──如果要化妝，皮膚狀態要夠好才可以啦，你熬夜又早起，弄成這樣又青又白跟鬼一樣，根本欲蓋 彌彰。」

那口飯阻在喉頭嚥不下。向來對「自欺欺人」的行徑深惡痛絕不假辭色，孰料這回竟然應在自己身上。ＢＢ霜的精緻護罩那麼容易就出現破綻，也實在出乎意料。這兩週內我不時戴上一張「ＢＢ霜假面」，四處沾沾自喜兼得意洋洋，遇見的人是看或沒看穿我的功 力低微的遮瑕術？被看穿，又是否比什麼都不搽來得加倍不堪？

剎時消融瓦解的假面，底下是佈滿瑕疵與坑洞的真相。因為摻混了謊話，更加泥濘難看。粉漿被汗液併吞並且簇擁，成行加速向下滑。

怨怪不得ＢＢ霜，和把它大力推薦給我的友人。認真談過幾段戀愛的人都知道，修飾只是暫時性手段，謊言不可能地久天長。本性未改，時日一久便不知不覺一一浮出檯面，攤在愛人眼前。放響屁、摳腳皮、挖鼻屎，髒衣服亂丟，睡前牙齒忘了刷。風流成性的，還有和路人、網友、餐 廳侍者、ＤＶＤ出租店店員等，數不完的曖昧，口角含春，眉目傳情。

這些惡習，可愛亦或可憎，我們沒有維持剛交往時不時修飾、遮掩的習性，卸除層層防護，讓對方看得清清楚楚。是相交太久導致的懶惰？不，其實因為「放心」。如果不是那人擁有令你無法忘情的獨特，或已獲頒你最高等級的信任，要將瑕疵和缺陷悉數袒露在外人面前，談何容易。

那天晚上我洗了三次臉，把ＢＢ霜徹底從毛孔裡除淨。教人跳腳的緊急情況，遮瑕是應急而禮貌的手段。偶一為之無妨。但搞到自己連原本生得是圓是扁都忘個一乾二淨，良心也未免也太稀薄了點。

眼圈黑，就黑吧。膚質差、遭人訕笑，就當善意的提醒，該把作息調校回健康狀態。但這突然的「返樸歸真」，會不會讓這些日子以來已看慣我那張無瑕假臉的小宇，嚇出一身冷汗？

或許 會吧。但我猜想，他會很快調整好心情，笑著對我說：「歡迎你回來。」


作者邵祺邁交友檔案 歡迎指教分享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