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e

不久前，愛白收到了一條很罕見的提問。之所以罕見，是因為這條有關「同妻」話題的諮詢，並不來自男同的父母，而是女方的父親。與我們以往所了解到的許多情況有所不同，這位父親並沒有暴跳如雷的作出一些激烈反應，而是查閱資料，深入同志群體進行了研究，並在愛白一些文章的指導下成功的說服了自己陷入情網不能自拔的女兒脫離這段痛苦的關係。在愛白的鼓勵下，這位父親與我們分享了這件事的經過和他的處理方式，希望給其他相同情形的家庭作為一種參考。

我是一個21歲女孩子的父親，這是我親身經歷的真實故事、也是我認識和理解同性戀的過程。故事中除了人物姓名、地點是虛構的，其它都是真實的。也許我的觀點看法不一定正確，但希望能對有相同情況的人有所幫助，不當之處也希望得到大家的理解和指正。

事情要從2011年的夏季說起，女兒佳佳一個人遠在北方某城市求學，剛上大學一年級。每週末的晚上是我們家庭的通話時間，一天女兒在電話中告訴我們，她交了個男朋友，也是大學一年的學生。年齡比她小一歲，是當地人，單親家庭與其母生活在一起。

這是女兒的初戀，做為父母我們能做的只有提醒她學生期間的主要精力是學習，以及性安全的重要性。做為父親，我對性問題上比較敏感，希望她的母親能盡可能的對女兒進行性安全的教育。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性教育才剛剛開始，女兒就已經急不可侍的向我們提出些問題。在與女兒徹夜電話長談後，才知道事情有點複雜。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在一次同學聚會時，佳佳結識了男孩小馬。幾天後的中午，小馬和他的母親來到佳佳的大學看她，不久後佳佳和小馬確定了情侶的關係。此後馬母經常在家做好午飯送到佳佳的學校，之後還幫助佳佳搬到校外租獨單元。佳佳在校外租房，事先與我們商量過，理由是安靜有利於學習，我們家庭經濟條件不錯，就同意她的意見並為她預付了一年的房租。

小馬母親主動為她打掃房屋、布置臥室、買了窗簾單子鍋碗瓢勺等必需品。佳佳入住後小馬母親順理成章的又送來了她的兒子小馬，他們己經同居5個 月。然而，這並不是佳佳電話中的重點。令佳佳困惑的問題是，他們做愛時小馬常不能正常射精，也從沒有激情的擁抱。

女兒說，小馬個性溫和從不衝動，並且非常愛乾凈，每天早上用於修飾頭髮的時間比佳佳還長，用香水，夏天無論多熱一定要穿緊身背心外加襯衣。小馬的任何事情都需要他媽媽出面處理，甚至是他與學校同學間的小事都是由他媽媽出面。小馬可以忍受佳佳的脾氣和任性，卻唯獨不能容忍佳佳對他媽媽有任何意見，哪怕是談話中略帶微言，小馬會立即大怒甚至發出暴力威脅。

作為一個孩子的父親，我無法理解小馬的行為，生活經驗讓我感到其中問題有點蹊蹺，但也並不知道原因何在。我了解女兒，顯然她是在無奈之下才向父母求助的，我能感覺到她正陷在感情之中。考慮之後我決定先不干涉他們，不武斷的處理事情。盡可能先了解小馬，真正知道問題是什麼再做決定。

我一方面開始求助於醫生，查閱大量生理、病理方面的專業論文。另一方面盡可能從佳佳處了解小馬的詳細情況，如其家庭、個人喜好、朋友、生活習慣等等。想方設法尋找答案，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個月後有關小馬的許多詳細的生活情況呈現在我的面前。

2010年時，小馬在他母親的懇求、威脅下勉強同意找個女朋友。這時候小馬才滿20歲，剛考入大學。小馬對母親的意願從不反對，但在他與朋友交流中多次發出近乎絕望的呼喊：「媽！別再逼我了」、「我快瘋了」、「我真受不了…」、「我媽逼我找個女朋友」、「別出事就成…」、「我是神經病…」等等。

小馬也常常會使用許多我不能理解的詞彙，如「小受」、「CC」等等。問佳佳這些詞是什麼意思，佳佳的回答是：「這是當地年輕人的網絡語言，小馬和他的男性朋友QQ聊天時常用，沒什麼可奇怪的。」 佳佳告訴我，那幾個男孩她也認識，他們都這麼聊天。他們見面時相互擁抱，小馬還常對他們說：「親愛的」、「想你」、「幹幹我吧」等等。了解到這裡，「同性戀」三個字帶來的不祥感覺湧上我的心頭。

在我生活經歷中，同事朋友中曾經有過男性或是女性同性傾向者。在我年輕時同性戀是犯法行為，所受的所謂正統教育中這種行為無疑是罪惡，因此我非常厭惡同性戀。我女兒佳佳的男朋友可能是同性戀，這對我來講不單是不可接受的，而且還讓我對同性戀的看法從厭憎提升到了仇恨的地步。我甚至想立刻買一張飛機票去殺死小馬。最終理智還是佔了上風，阻止了我的念頭。現在回想起來如果當時理性不能戰勝情感，那麼很可能會發生毀掉二個家庭五個人的悲劇。

理智雖然制止了我立刻去的衝動，但為了女兒佳佳，我要先證實小馬的種種行為舉止到底是不是同性戀。於是我帶著對同性戀的刻骨仇恨開始瀏覽各種同性戀網站、登陸男同志聊天室與人聊天、去同性戀酒吧請年輕男孩喝酒聊天。沒有多久，同性戀的基本詞彙、用法、動作、服飾、QQ聊天習慣等我都清楚了。也就是這個時候我知道了愛白網，並注冊了用戶。

隨後我又反覆研究小馬與佳佳的通話記錄以及小馬和他男朋友的通話記錄，我已經基本可以認定小馬的同性傾向了。

佳佳有了男朋友這件事本已讓我和我的妻子焦慮萬分，一個多月來我們的話題就沒有離開過此事。由於我當時是滿腔怒火，還認為這不僅有辱家庭名聲不能接受，又不能和女兒明說，因此我甚至將仇恨轉向女兒佳佳，幾次通話都是不歡而散。佳佳不斷向她母親哭訴：「我沒有辦法和爹交流了，他每次和我通話就是警察審犯人。我又沒犯罪啊，我不就是交了個男朋友麼。」為此我們夫婦關係也十分緊張。這種情況下，我想我無論多麼仇恨、覺得多麼恥辱也無法再隱瞞這件事情了。

於是我將我從佳佳那兒得到的所有情況、資料，以及我從同性網站、酒吧、聊天室學習到東西全部告訴了她，並且告誡她這種恥辱決不可以告訴佳佳。佳佳的母親雖然氣憤但卻安靜的聽完我的講述，也答應我絕不過問佳佳。然而在週末她與佳佳通話的時候，她卻攤了牌。電話裡，佳佳母親以非常溫和平靜的態度對佳佳說：「我們知道了你疑惑的原因。」佳佳一聽就火了，但是她母親仍然繼續嚴肅地對佳佳一條一款地講述著……三個小時時間很快過去了，仍然無法說服佳佳。最後佳佳母親講：「好吧，兩條路你選擇。一是你們立刻分手。二是你放棄學業立刻回北京。」長時間的沉默後，最終佳佳選擇了分手。談話結束後，我很不解，生氣的質問她為什麼揭穿這件事？她的回答讓我大吃一驚，她告訴我通電話時佳佳說小馬在她那裡，讓她別說什麼。這是我妻子臨時決定說穿此事的原因：她希望小馬勇敢地站出來向我們解釋一下，能像個男人那樣保護他的女人。但是小馬讓她失望了，也從側面進一步證實了我們的看法。關鍵時刻我妻子的選擇是對的，她沒有因為覺得恥辱去迴避此事，而是敢於直視問題所在。

幾個月後，當佳佳真正明白了這些時，她告訴我們那晚小馬從始至終就坐在床邊，面無表情的抽著煙一言不發，其間佳佳幾次寫紙條讓他和她母親談一下，但小馬始終沒有反應。電話結束後小馬對佳佳說：我們經濟不獨立都要靠父母，既然你父母不同意，那我們就此分手吧。

事情真就這樣結束了麼？開始時我認為，既然佳佳答應了她媽媽，應該相信她。這時候我開始向女兒佳佳灌輸同性戀的「罪惡」、搜索許多駭人聽聞的同性戀刑事案例發給她看，企圖用仇恨同性戀的情緒來阻止她與小馬聯系的可能。事實證明我犯了個更大的錯誤，非但沒能阻止他們的關係，反而從某種意義上促進了他們的發展。

向佳佳灌輸仇恨罪惡越頻繁，佳佳的態度反而越反感。她甚至推翻了之前對我們提出的疑問，越發堅持地否認我的懷疑。終於有一天佳佳在電話中對我說：「我不相信你們說的一切。我和小馬感情很深，我是正常的女性，我相信我一定會拉回他。」接下來的日子佳佳又告訴我們，他們雖然不同居了但仍然有來往。她週末去小馬家，小馬母親對她非常好，每次都會做她愛吃的菜，並勸她退掉房子搬到他們家住，還買衣服、送東西給她。

佳佳告訴我們，小馬母親已經提出要為他們辦婚禮，讓他們春節結婚。但在這個問題上佳佳的態度非常堅定：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在大學畢業前結婚。這讓我們有了一些緩衝的空間，我也意識到不能進一步逼迫佳佳，否則可能反而促使他們立刻結婚。

我反覆思考，究竟錯在了哪裡呢？無奈之下只好再到各種同性戀網站查詢有關資料。早在2011年夏天我就注冊了愛白網，但當時對這網站並沒有多重視。可是這次愛白網的文章，特別是百科、問答等欄目，立刻吸引住了我。我幾乎通讀了長達2000余頁的問答，百科裡的文章和出處也都進行了認真的研究思考。說實話，對我這種懷著「仇恨」心情的閱讀者來說，讀懂、理解、認同、否定自我是一個痛苦而又漫長的過程。

而隨著這個過程的進展，女兒佳佳問題的關鍵所在也逐漸清楚：同性傾向、同性戀並不是罪惡，他們與我們同是在這社會生活的個體，應該得到公平的對待。我想小馬和佳佳都沒有錯，錯在雙方的家長：小馬的家長不應該逼迫自己的孩子去結婚，而我們也不應該仇視同性戀這一群體。

知錯就要改正，我改變對佳佳說教方式，開始用愛白上學習到的知識向她介紹關於性傾向不可能改變這一科學論點，引導她自己讀愛白裡同妻們的痛苦自述。同我們這樣年紀的家長相比，80後的大學生能更快地理解和接受這樣的事情。2011年底時我們發現佳佳態度明顯有了很大改變，她逐步向我們如實講述發生在她與小馬之間的事情。

我們決定利用節日假期去佳佳那兒解決此事。佳佳同意了我們的建議，並且告訴了小馬將我們雙方家長見個面的提議轉告給他的母親。小馬痛快答應了，並讓佳佳轉告我們去他家坐客。

為了準備第二天的拜訪，佳佳向我們介紹了小馬的家庭情況。90年代初，這個城市開始快速發展，將城市與海邊的區域建設成對外開發區，小馬和母親由此成為農改非城市戶籍，並因為土地出讓獲得相當數量的經濟補償。隨之而來的是父母離婚，小馬由母親和姥姥帶大。小馬今年21歲，他母親也只有41歲，是因為當地農村早婚，她早在18歲就出嫁了。我預感到我們之間的談話將會非常因難。

第二天中午，沒有任何消息，佳佳開始焦慮不安，不斷地看表查手機，我勸她耐心等待。到了晚飯時間，佳佳失去了耐心，開始給小馬家打電話，一直是無人接聽。我讓佳佳打小馬母親的手機，仍然是無人接聽。我覺察到事情可能已經發生了變化，於是告訴佳佳打小馬手機，並告訴佳佳你要對小馬對你態度變化做好心理準備。佳佳不理解我的話，但她還是撥了過去，小馬也馬上接了電話。寧靜的室內瞬間被小馬和他母親同樣粗魯的吼叫聲充斥了，在電話旁的我們都能聽的清清楚楚。佳佳只是怔怔地聽著，連話都插不進去。足足過了半個小時之後，佳佳終於控制不住，摔掉了手機，抱著我們哭的不能自已。

我事先預想過許多種可能性，這恐怕是最壞的結局。雖然小馬的母親可能需要一些承受這種情況的時間，但是她的處理方式不僅傷害了我們的女兒，更傷害了她的兒子。當然，想要憑藉我所準備的這些資料來和小馬母親誠懇交談的想法就更不能實現了。

盡管佳佳感情上受到很大傷害，但是她終於堅決的斷絕了與小馬的聯系，這至少對她是件好事。只不過，她不僅需要時間來自我修復感情創傷，更需要我們重新讓她對性傾向的知識進行補課。由於我糾正了她對同性傾向的錯誤觀點，也開始用理解平等的態度討論問題，我們之間的交流順暢了很多，也了解到了事情的原委：

小馬的母親之前便知道兒子的情況，多次強迫小馬去找女朋友。小馬是個清秀的男孩子，性格溫和，外表細膩，有許多女孩對他有好感追求過他。盡管他很不情願，甚至幾乎絕望的喊出過諸如：媽，別逼我了，我快瘋了這樣的話，但他並沒有違反母親的意願，非常孝順聽話的為了母親去交女朋友。小馬和佳佳剛認識的時候就曾經很直白的告訴過她，他交過女朋友而且有過性關係，但是那個女孩認為他是同性戀，很快便和他斷了來往。小馬也告訴佳佳，其實他並不喜歡女孩，但他母親執意要他和佳佳在一起，他也就不反對了。人生苦短，不如就這樣兩個人在一起將錯就錯。熱戀中的佳佳怎麼能聽的懂這樣的話？恐怕她也根本聽不進去。而小馬的母親見時機成熟，就主動的給他們租了一套房子，還布置好讓他們同居。同居後佳佳確實是發現了一些小馬的問題，比如缺乏激情，不能射精，常常一言不發的呆坐一晚上，有時候會突然間冒出類似於「這沒意思的生活該結束了吧」這樣的話來，而有時則會對佳佳說，我要堅持下去，不能倒下，絕不能倒下。更為古怪的是，他有時會對佳佳說「好癢快幹我吧」或是「我菊花犯騷」這樣莫名其妙的話。

然而小馬的母親仍然發揮著她那盲目的母愛，用她錯誤的認知做著無用功。佳佳說小馬的母親買了大量的枸杞、桂圓、大棗還有其他的中藥材每天煮水給小馬喝。但除非是她煮好了看著小馬喝下去，否則小馬是根本不會動的，他知道這毫無意義。

當我們發現小馬的同性傾向並且對佳佳攤牌後，小馬立刻回家告訴了母親這一情況，並主動切斷與佳佳的聯系搬回了家裡：這對他來講無疑是一種解脫，卻讓佳佳不能接受也不可理解。然而這時我卻錯誤地認為這是一個徹底分開他們的好機會，並且在性傾向錯誤的觀念下，進一步的妖魔化小馬的一切行為。這使得佳佳對我們的態度越來越反感，堅持地認為我們是因為嫌棄小馬或是怎樣才不讓他們在一起。在憤怒與仇恨的驅使下，我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有一次佳佳對我講他們外出乘坐輕軌的時候小馬在座位下面發現一個錢包，還沒到他們的目的地小馬就拉起了佳佳下了車直奔車站派出所將錢包交給了民警。這樣的善舉也被我妖魔化了，這肯定增加了佳佳對我們的反感之心和疑惑之心，讓她更加的不相信我們也不聽我們的話了。

與此同時，小馬的母親也並沒有放棄。她看到小馬斷絕了一切的聯系，便主動打電話給佳佳說就像喜歡自己女兒一樣的喜歡著佳佳，讓她週末到家裡去一起吃飯。就這樣一個月之後他們又恢復了往來，而不同的是這次小馬母親不再放小馬出來了，而是要佳佳到他們家去，這樣一切的控制權就全部都在她的手中了。出人意料的是，這時她並不再迴避同性戀的問題，而是主動的給佳佳洗腦，灌輸諸如「性傾向完全可以糾正，關鍵的是看女人有沒有能耐」這樣的理論，還引導小馬和佳佳到一些恐怕是以賺錢和炒作為目的的所謂醫學專家的網站來看一些如何糾正同性傾向的成功案例。這也正是為何佳佳會在電話裡和我們講「我是正常女人，我一定可以拉回小馬」的原因。隨後小馬的母親便開始張羅婚禮，然而不僅小馬不同意，佳佳也提出大學還沒畢業不想考慮結婚的事，便就此擱置了。

到這裡，事情的來龍去脈便清晰了很多。我也因此理解了為何當我們轉變方式，引導佳佳去看愛白上面一些關於同妻的文章時她並沒有太大反應的原因。此外，我也能理解當我們來到這座城市時，小馬的母親不惜讓小馬再次與佳佳斷絕關係，堅決不見面的想法：她深知我們已經對此有了深入的研究，肯定會與他們談及同性傾向的問題並且勸說放棄這無用的努力。她認為這樣會對她兒子造成更大的傷害。

然而我卻認為，堅持讓她兒子找女朋友甚至強迫他與異性同居，千方百計的撮合兩個人乃至要用藥物來增強她兒子的性功能只會帶來雙方家庭的更大身心傷害，甚至會造成難以挽回的悲劇。我個人非常希望小馬的母親能夠認識到她的錯誤：若是真的愛自己的兒子，就應該尊重理解他，要相信科學，摒棄自己愚昧無知的舊想法。說來，為了子女，我們其實犯了同樣的錯誤：用有色眼鏡乃至仇恨心理去看待同性傾向人群，用盡各種伎倆來讓他們脫離這個群體。這不是愛他們，而是在害他們。


寫在後面：讀完這封父親的來信，心中同時有欣慰與遺憾。欣慰的是，隨著社會的進步，越來越多的人願意對同志做更多的了解，並且願意促進社會觀念的改變；遺憾的是，小馬的母親，還有很多很多父母，即使面對著孩子已經出櫃的事實，還是不願放棄形如「傳宗接代」這樣的思想。我們希望，在不久的將來，可以有越來越多的好消息傳來，而遺憾，則會越來越少。


本文原載：愛白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