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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Jul 2007

阿尼(下)

「这种怪人有时候会骚扰你,半夜打怪电话或一天一封信什么的,你一个人独自在美国,对这种人要更加小心。」朋友这样警告我。

「我自己就曾经被这种人骚扰过!」最后他又郑重追加了一句。

三十好几快四十的人还这样被当小孩子警告,面子似乎有点挂不住,「阿尼会是这种怪胎吗?」我陷入怀疑的痛苦──怀疑有一对鹿般纯真大眼的、对巴哈疯狂的阿尼,但更多的是怀疑自己,自己的判断力。

但之后发生的事不得不让我怀疑阿尼是否有些脑袋不正常。因为在另一次台湾友人家里的聚会中,他突然发神经似地当众高声宣?眩?邓???痛舜窝缁岬哪兄魅嗽谑?改昵霸蓟峁?5笔背∶嫱蝗话簿擦耸?耄?抑本蹩掌?露榷附抵帘?悖??帐?洲限危?冶灸艿匾????虏⒁??⒖瘫兆欤???⒛嵋慌衫碇逼?场⒓绦?裾裼写牵骸杆?欢ㄊ峭?耍??欢ㄍ?橇宋沂撬???沟毕缕娜媚兄魅四芽跋虏涣颂ā?br />
「我从来不认识这个人……更何况,我和谁约会过我自己难道会不知道,轮得到他来提醒?」事后男主人私下向我抱怨。

我於是打定主意,不再邀请阿尼参加我任何朋友的聚会,以免到头来全波士顿我只剩下阿尼一个朋友。

当我试图渐渐减少和阿尼见面的次数时,阿尼却主动出击了。这回他给我出了新的难题。

「Mark,你知道哪里可以永久存放一个人的DNA?」有一天他直接打电话到我实验室。以我对他的了解,我直觉地以为他要我回答:我们实验室的液态氮箱就可以。我把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绕个圈子说:「怎么回事?谁的DNA?」

原来阿尼从小是他祖母带大的,两人感情好得不得了。十年前他祖母病逝於麻州综合医院(Mass General Hospital),留了一小块病理组织(照阿尼描述应该是一小块皮肤)在医院病理部的冰柜里。十年是麻州的法定病理切片保存年限,如今期限已过,阿尼收到一张医院发出的组织即将销毁的通知。

「你不知道我祖母是多么一个和蔼慈祥的好人,她有尊贵的灵魂……她绝对值得再活一次!」阿尼在电活中的最后一句话让我几乎当场昏厥。

原来阿尼不知哪里来的想法,认为人类将来一定有办法利用DNA将生命体复原,让生命不断再制而得到永生。「而有谁比我祖母更有资格得到永生的?」阿尼将他怀中一张宝贝万分的和祖母的合照出示给我看,眼神中是绵绵不绝的孺慕和爱恋:「所以我绝对不允许我祖母的那块皮肤被销毁,那是她在世上仅存的DNA。」

我看得出阿尼这回玩真的了。


他先找了律师发函给医院,试图先阻挡一阵子。

「但即使我拿回了祖母的皮肤,自己也不会保存,总不能就放在家里雪柜的冷冻库吧!」阿尼说。而我只管浇他冷水:「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和你一样,那地球早已人满为患、万?o不?了。你这样是在做上帝做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见我一副无心帮忙的样子,阿尼更使出浑身解数,实验大楼四层楼上上下下几乎都有人接过他的电话。更要命的有一次我在实验室门口撞见阿尼,天啊,他正和我的「头家」(实验室的指导教授)嘻嘻哈哈聊得正起劲呢!

事后我打电话警告他:「阿尼,你这样做太过份了!你给我离我头家远一点!」

「为什么?我们聊得很愉快啊!」阿尼还是那副永远满不在乎的口气。

还好事情轰轰烈烈进行了快两个月,似乎有了转机。医院方面态度似乎有了软化,阿尼祖母的皮肤得以继续保存。是否阿尼的律师发挥了作用就不得而知了。而一旦阿尼不提此事,我也立刻绝口不提,免得再横生枝节,凭添困扰。

当两千年的春天来到时,我在哈佛的学业也将近尾声了。实验室头家对我诱之以绿卡,见我不为所动后,也不再留我。而波士顿地区朋友圈中,真正因为我要回台而心急如焚、急得跳脚的,赫然只有阿尼。

「你真的要回台湾了吗?」阿尼眨着他鹿一般的大眼睛。

「是啊,我们头家又不留我。」我随口编了个理由。

「什么?像你这么优秀的研究人才,你们头家不要你,别的实验室一定会要!」阿尼气忿忿地说。之后他要走了一份我的履历。

「你想干什么?」我问。

「你就会知道。」阿尼神?地说。
没过几天,阿尼兴冲冲跑来找我,手上厚厚一大叠A4大小的宣传单,我仔细一看,又几乎没有当埸昏厥过去。原来阿尼发挥了他印制卡片的专业长才,把我的资料履历印成单张的毛遂自荐书,尤其令人发窘的是,他把我以前送他的一张大头照放个斗大,就摆在A4纸的正中央。

「阿尼,你这是在干什么?」我急起来想阻止他:「这不会有用的……」

「谁说的?」阿尼一脸的得意:「我看MIT的研究生毕业后都是这么做的……」

之后阿尼真的就把他精心印制的我的「求职广告」,在MIT和哈佛校园里所有的?迅胬傅酱φ盘?N椅蘖ψ柚梗?仓挥腥斡伤?ァ?br />
只是此时我的去意已坚。当我正忙着卖掉家私、收拾行李时,和阿尼的联?也渐渐少了。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面对我要回台湾的事实,像他这么一个热诚又单纯的老人,单身住在冷酷疏离的美国东岸,一定也是寂寞的。他的疯癫?傻固然叫人头痛,但同时也叫人感动,

毕竟他是我哈佛医学院三年里,惟一交到的美国朋友。当我回顾这我一生不再的三年,所有值得回忆的美好片断,赫然大都有阿尼的影子在其中。
耶诞夜他拉着我去哈佛广场上的教堂听风琴演奏,又是第一排的座位,当然又是一整晚的巴哈,走出教堂时已是午夜,朵朵拇指般大小的雪花簌簌落在大衣上。还有偌大的位在波士顿南郊的哈佛植物园,茫茫数十哩大的园区,阿尼带领着我去看他最心爱的一株枫树,到达时已是黄昏,一看果然美极,我忙掏出背包里的字典夹进几片枫叶,回头看见阿尼清瘦至苍白的脸颊正映染着夕阳和枫叶的红,他望着我的无邪的眼神,彷?烦嘧影阄尬酚智f严地看进了我灵魂深处……

我爱你。阿尼

我心中默念着这在波士顿从未说出口的三个字。

在和他失去连络的近五年,我曾这样祈祷:

亲爱上帝,如果?必须选择一个人类的DNA做为永恒的保存,就请?选择阿尼吧!他才是?天国里失落的羔羊,落入凡间的天使!


(写於2006/7/3)


后记:二OO六年一位密苏里大学文学博士班学生方哲升(Jesse Field)写了一封伊媚儿来,询问他以我的作品作为他博士论文主题的可能性,他近期也将在「全球酷儿文学会议」里提报有关台湾同志诗的书写现况。於是我们就约在他上课的台大(他来台就读中文班三个月)附近见了面。哲升是个墨西哥裔的美国青年,之前曾来台湾在故宫当翻译工作过一年,那时他曾到过我北投家派对,此次算是第二次见面。

相谈熟识之后,才发现我们还都同时间在哈佛待过(他那时是硕士班学生),感情更加熟络。我将当时阿尼写给我的书信给哲升看,他读完十分笃定说:从信中的书写来看,阿尼一定是如他所说的是MIT的退休教授。我一时间哑然。

然而像他这样一个纯真到近乎疯狂的赤子,他是谁於我已经不再重要了。在返台后遗失他的所有联络资料的七年后今日,我只怀疑过自己。


本文原载《印刻文学生活志》,第49期(2006年1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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