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一头蓬乱张狂的白发,瘦削单薄的身材,肩上背着撑得鼓涨的布制购物袋,或许你曾在金马影展遇上他,正拿着相机准备摄下散场时的青春灵魂;也可能正巧相逢在西门町戏院的放映厅里,心里嘀咕他不羁的长发,成了你观影时的恶梦;又或是行走在捷运站月台时,瞥见他的身影,咻咻地匆忙走过,背后伴随一连串陌生人好奇疑惑的注目眼光。他是影评人李幼新,喔不,今年夏天,他正式换了个新名字(是连身分证上都改了的那种!),以后得改口唤他李幼鹦鹉鹌鹑。
啊,先从那一头好似长出性格的白发说起吧,一问起长发为何留,他叨叨絮絮地给了数个理由,从幼年说起,因为家里没有镜子,怕万一打破了会带来噩运,于是既然没有揽镜自照的习惯,更不知道自己乱发的样貌;又认为自己长得丑,不仅头发遮去大半容貌是种防护罩,别人见着了,只顾盯着头发看,而忽略了长相美丑;再者,个性害羞内向,与人谈话时,总低着头回避目光接触,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得,索性以乱发为不言自明的识别证,等着别人来认领。
春色无边 男色总迷人
总是有人这么说的:在李幼鹦鹉鹌鹑眼中,每部片都成了男同性恋电影。
男色无边丶情欲横流,只要是高耸突起的物体,皆化为阳具的象征,「其实这样只说对了一半,我是喜欢从非关男同性恋的电影中,看出同志情欲的暗潮汹涌;又喜欢从男同性恋题材里,看出意在言外,非关同志的意涵。」李幼鹦鹉鹌鹑说起话来,节奏急切匆促,边拉扯横越在眉梁上的九一分浏海,不时蹙眉的神情藏在年久斑驳的方框眼镜后头。
李幼鹦鹉鹌鹑忆起昨日种种,从小就很娘娘腔,只会念书丶不爱运动,在板桥军方眷村长大,念中学时,又因为完全听不懂台语和班上男同学产生诸多误解,于是回以小奸小恶的报复手段,直到毕业典礼当天才发现同学们其实完全不计较,在他心中,产生砰然冲击;考上建中后,或许赎罪心态使然,对男生的心态从小小憎恨,成了过度接纳丶喜爱,和班上每个男孩都感情融洽。
虽是摆明了就该念文组的资质和喜好,却因为爱上一个同班同学,而硬着头皮念了理组,「有时候真觉得同性恋误我一生啊!」他叹道,更为此三度重考大学,只求能和暗恋的男生同系,但始终未能如愿,辗转从中原物理到了淡江法文后,又遇上了另个一见倾心的系上同学,延续少年时代投入的炽烈情感,只是这次选择了大胆迈进表白心意,不过……可能是民风淳朴抑或缘份未到,告白过后,那男生竟然隔日就办了休学,自此又在他的生命中没了踪影,「啊,那真是生命中的一个大灾难,不知道是我的还是他的,总之一片空白啦!」
于今有人成了德高望重的学者教授,或至沸沸官场闯荡一回,只有李幼新活在凝滞的时间轴里,任随头发渐渐灰白,但心里却停在那个青春芬芳的年代,「我从十九岁之后就不过生日了,长不大,也好怕长大了又腐败。」他一边用忧虑的口气喟叹,一边惊呼着某个年少旧识,现在嗜钱贪婪的模样令人害怕。
十年 男体 青春
而或许出于对男性胴体的迷恋和年轻时光的缅怀,约莫从一九九○年起,每年夏天午后都到泳池报到,「除了游泳丶晒太阳,也是心术不正地想看男孩子,但后来有了想拍照纪录那个泳池十年的念头,想到二○○○年是个很特别的数字,十年可以经历许多那里的人事沧桑,今年遇上的人明年还会再来吗?他们是为了视觉上的享受还是健康而来?十年之后容貌会改变多少?」
最初拿起相机时的急切丶热情,仍不免引起被摄者的疑虑,「在拍摄时我的动机是很单纯的,与性欲丶爱情无关,但总不能直接告诉对方:『我要在你褪色之前拍下你的青春。』」他说。
与其说是用胶卷刻画一个个青春的身影,拍摄男孩们的容貌和活力,对他来说,更像是拍摄自己的欠缺,那些自身缺乏的好看容貌丶充沛活力丶一种青春无敌又理直气壮的姿态。
尔后十年晃眼即逝,每年的夏秋之时,他也真从不缺席,许多男孩来来去去,坦然的丶犹疑的丶断然拒绝的,连周边的景致都不是静悄地守候着,泳池历经拆迁,转移阵地,约好洗成照片后要奉上的男孩们,有些也再没遇上了。
后来有次偶然的机会,他到了温泉男汤那样更能大胆窥视的地方,但越是毫不遮掩,越是不好奇,阴茎也成了蛋糕上的奶油玫瑰,「我其实蛮佩服台湾一些推动性解放理念的人士,因为越压抑的时候会越淫荡,越是解放反而什么都能平衡了。」
李幼鹦鹉鹌鹑语录有云:「我有阴茎,我有阳具,我是阴阳人。」虽自嘲是想模仿张爱玲写些简短铿锵的话语,但从精神或身体的层面,他都是个彻底的人格分裂者;欲望的禁锢相对极为开放的裸露姿态,「其实我的身体可以给每一个人看的理由是恨自己,可能是某种不自觉的自虐倾向。」
虽然大部份人解读时,会认为是因为他在裸体态度丶思想上是开放的,应该是缘于在感情上一路以来受到羞辱和挫折,对自己的憎恨和不知所措,一气之下干脆就把身体曝露给每个人看,「但那样又不是真正的性解放,比较像是男妓的心态,觉得我守身如玉了那么多年,很空洞丶很荒谬 ,我其实是无可救药的视觉上的男同性恋,可是我在触觉上却好像完全萎缩掉了 。」
家中没有兄弟姐妹,所以女孩丶男孩对李幼鹦鹉鹌鹑来说都是同样的陌生丶遥远,「一个人如果思想越淫荡,极可能他在身体上越是禁欲。」反之亦然,「当一个人不跟男孩丶女孩做爱时,他就用其他方式来玩自己的身体,我就是这样,而且玩的都是视觉上的。」寥寥数句说着身体丶思想间的矛盾拉扯。
李幼鹦鹉鹌鹑曾导过几部创作短片,其中之一叫做《青蓝紫:你所知道/不知道的李幼新》,青蓝紫是他最锺爱的颜色,从穿着到拍照构图,都耽溺其中,成了偏执的坚持。而影片内容描述的则是两个男孩之间的看与被看,脸丶腿到身体的各个局部,譬如乳头丶腋毛丶肚脐等地方,「虽然我是同性恋,但从来没跟男生做爱过,那我的思想或情欲又何从发泄丶投射?我一直想让人知道我心理变态的细节。」
说着说着,自己也找不到一个解释的理由,于是透过拍片想理出个头绪,「我觉得一方面开展了男孩子对身体情欲的领域,但另一方面也许是不自觉的压抑,才将其他部位想成类似性器官去意淫,就像我总纳闷为什么三岛由纪夫那么喜欢看男孩的腋毛,可能也是因为压抑,不能直接说出对阴茎的喜好,只好找个不是那么强烈丶刺眼的部位,但也可能是我保守的意识型态作祟,换成不同人又会有不同解读……。」吐出话语悠长绵绵,织成自成一格的小宇宙,稍不留神就来段茫茫然的星际迷航……。
说起改名的缘由,「最近这几年觉得我家的鹦鹉丶鹌鹑在我的生命中越来越重要,就想把他们摆在名字里,经过长年的相处彼此也已经很熟悉了。」
话题至此,我们倏地从星际迷航归来,他眼神发亮神采奕奕地说起和家中鸟儿们的生活点滴,每天一回到家,鹦鹉丶鹌鹑会兴奋地呜呜叫飞扑过来,李幼鹦鹉鹌鹑也在家里的墙壁贴上自己的照片,让鸟儿们不感孤单,另外还贴满了他为鹦鹉丶鹌鹑拍摄的照片,想让它们知晓自己的模样,又是一椿生活中的「看」与「被看」啊!
而李幼鹦鹉鹌鹑语录又云:「在台湾要说你是一个素食主义者或是非常关切动物权的人,常常会比你说自己是男同性恋还更让人羞于启齿。」可能会被视为怪物丶不合群丶难沟通等等,他拉高声量解释道,在台湾讨论动物权的辛苦之处是,某些对动物权不友善的人,常说动保人士只爱熊猫,或是猫猫狗狗们,忽略其他动物的受苦受难,但其实并非如此狭隘,都是外界的误解。
「最可恶的就是用真实电影的方式拍摄动物,演员还能有选择的权利,但是动物不需要为了成就电影里的画面丶艺术性而被虐待丶伤害,多不公平。」
打不开的房门
寻找「电影中的2」丶单一事物的两种面向,找出其中「看」与「被看」丶「同」与「异」的二元对证关系,是李幼鹦鹉鹌鹑近年来偏好的观影角度;而在大萤幕外,他对展现裸体的态度大方自然,但总挂在嘴边说「啊,我真是不要脸啊!」,或是不时害羞地??着脸说些自贬的字眼。
耽溺于青蓝紫的绚烂丶醉心电影萤幕上的俊美男孩,喜欢他们像是不用如厕般的虚幻感,贪恋视觉世界里的美好璀璨;而后他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忽然补充道:「其实我最近几年才发现,为什么同性恋的世界我一直进不去,像是走错房间丶借住在同性恋族群家里,可是等到有一天发现不尽然是或根本不是同性恋,那种两头落空的尴尬。」
他说起小时候其实有严重的变性欲,但被社会保守势力氛围「成功」压制后,不仅变性的渴望像是被连根拔起,即便目前如此,也怀疑自己未真是同性恋,若是的话还停留在视觉耽溺,而非有什么实际解放身体或行为的实践,觉得两头落空……。语毕至此,突感落寞唏嘘,但转念一想,若有鹦鹉鹌鹑长伴丶活在一个满是电影胶卷和青春胴体的世界里,似乎亦已足矣。
「我有阴茎,我有阳具,我是阴阳人!」李幼鹦鹉鹌鹑的话又在耳边回荡起来。
本文原载《破报》2006.12.15 http://pots.tw/node/341,经授权转载于此。
读者回应
哎....
不知所云....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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