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凌晨两点,就算下楼问柜台,也一定得不到解答。何况,K已经打开行李丶摊开床单,穿着短裤背心用Notebook听爵士乐,手里捧一本《搭捷运玩曼谷》在看。大势已去,饭店会让我们换房才有鬼。我从皮夹里掏出仅剩的一张20泰铢给行李小弟,关上门转身的时候听见自己心里重重叹了一口气。
显然接下来的五个晚上,我得和K同享这张床了。这发展实在意外。为了写书来到曼谷,为了省钱,订的旅馆只求廉宜便利,反正从早奔忙到晚,房间的意义不过是让工具和人有个地方暂栖,能省下就省下。出发前两周在MSN上遇见K,告诉他这趟即将进行的计划,K没到过曼谷丶却一直想去走走看看,他很快向主管请好假,也征求我的同意,在这六天担任我的室友,且一毛钱都不需分摊。
K是我的研究所同学。新生报到时见过几次,但他很快办了休学,所以我们的交情仅止于MSN。为了讨论行程细节,我们在这两周内迅速熟络起来。他知道我是Gay,有一个交往五年的男友;我会抽烟,所以和我同住一室最好先有心理准备。K说没问题啦,你就照你的方式过,不要在意我。那太好啦我说,用英文采访整天之后,回到旅馆还有人陪我说中文。其他的时间我们就互当隐形人,各忙各的吧。
不料这张大床乱了预定计划。我弯身轻手压了压──不是独立筒而是最古老的那种连动式弹簧,只要有人翻个身丶晃个手脚抖一下,另外那个人便会跟着起震,全身各肉群同时摆一摆丶摇一摇。
我从盥洗包里取出耳塞,对K说:你先睡吧,我洗个澡就来。
一夜无话。
忙完第一天工作后回到旅馆,K已经先一步在了。地图指南观光手册散满床,一见我进门就两眼发亮把一整天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泰国人都满和善的耶!(是啊,这是个令人安心的城市。)我吃了很多很有趣很新奇的东西喔!(不错,Pat Thai和冰奶茶试过了吗?那是第一次来泰国的必修学分。)但Jim Thompson的故居为什么只有英文和日文导览?看了实在很不爽,中文游客应该也很多啊!(那是因为……我丶我不知道……)
「明天,我想去坐船!去大皇宫和卧佛寺看!」
「那,你早点睡,最好早点起来,不然逛不完……」听见第一次到曼谷的人说着他们的第一手观察,理应是相当有趣的。但此刻我的眼皮和脚筋已经不听使唤,只想把已经吸收了一整天臭汗的衣裤全数脱掉,什么也不穿地在床上呈大字形躺好,让冷气把黏腻统统赶跑。但有K在,这一点任性的欲望也只好收敛下来。
「好!那我闹钟调七点半,早点去逛!」K设定好手机,在床的内侧──属于他的那一半──躺好。「晚安!」
「晚安。」我取出相机里的记忆卡,想把今天拍的照片传进电脑归档。手机正好没电了,我环顾四下,发现床边的桌前的四枚插座已经全部客满。
「喂,」我唤他:「哪个插头可以拔?」
「喔!桌上那支手机应该充满了,你可以用。」
「好。」电脑丶相机丶两支行动电话,K带的装备比我还齐全。洗完澡后我望一眼床上,熟睡了的K一只脚已在不觉中跨越了「中线」,空出来的床位连三分之一也不到。
面朝外,我用陌生的左侧姿躺下,双脚微微屈起,避免碰触到K那只可能随时进犯的左脚。照例戴了耳塞,却发现K并没有打呼的习惯,这唯一的防护机制也就形同失效。我阖上眼,把床头灯熄掉。
半梦半醒丶将睡未睡的阶段,我的思绪停滞了末梢感官却反而更敏感。也就是说,那是一个绝对禁止打扰的时段,丁点奇怪的声响,一丝乍现的光亮,一阵不明所以的震动,都会使我从梦沼中迅速抽离,张大双眼探看周围的动静。这毛病是约莫三年前开始的,那时正受着某份工作的煎熬,明明睡了却极度容易惊醒。医生开的安眠药,只能助睡却无法将我拖往更深沉的梦乡,隔天醒来,像坐了一趟环岛公车,以为花时间花精神去了很远,但睁眼一看:原来还在原来的地方。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小宇和我的睡眠习惯有了改变。他是我最羡慕的那种人,头一沾枕丶不出五分钟就自动听见鼾声。但那同时也是令我不得安眠的「祸源」。一而再地睡下丶醒来,试着再睡丶醒来,命令自己闭上双眼丶再醒来……,反覆耗弱后的疲惫和焦躁,一筹莫展的我只好坐在床边望着小宇,想像他正幸福地在梦里翱翔直到神清气爽,才满足而不舍地醒来。
是因为离开了那份工作,还是因为小宇的策略果真奏效,把与我渐行渐远的周公又请了回来?慢慢地,我可以和小宇同时上床而且一觉到天亮了。小宇后来说,只有在听见我轻轻发出鼾声后,他才能放心开始培养睡意,我既心疼又感动,任他尽情模仿我惊醒后既惊且怒的丑样,笑得比谁都夸张。
问题是,K不是小宇。他不可能也无从知道,我的身体有过这一段人仰马翻的波折,才重新熟悉在同一张床上丶有另一个人的温度和重量。K的身体碎动造成我第一回合的惊醒,等我再朦胧睡去,他的脚毫无预警横过来,成排的腿毛拂过我的体表,再使我拥有了第二回合的惊吓。我轻轻把他推开,又担心他也步上我的后尘跟着惊醒,就在这吊胆和弥留之间,我终究是睡了,却也几乎在同时,听见闹钟石破天惊的声响。
K爬起来(当然夹带一波剧烈的弹簧摇晃),越过我的身体把钟按掉,再躺回床继续睡(再是一波摇晃与剧动)。
为什么调了闹钟却不把它摆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响了立刻按掉丶不把别人吵到?又,既然特地翻身关了闹钟为什么不干脆起床而要稍后再一波震荡把别人的安宁再吵一遍?我几乎是怒不可抑地翻起身,冲进浴室开始盥洗。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一片好心促成朋友的超低开销自由行,换来的却是两丸又黑又肿的大眼圈,和接下来一整天的气若游丝加魂不守舍。我漱一口水呸一声吐掉,走出浴室见K坐在床上,对我说:「早。」
「早。」我把脸抹干,淡淡问:「昨天睡得好吗?」
「不错啊!你呢?」
我以为他会说「普通」丶或者语带歉意地说「你好像睡得不安稳,是不是我吵到你?不好意思……」之类的话,没料到他的回答是这样。我一下语塞,不知该接什么话。是了,对K来说,我的身分只是同睡一张床的夥伴,睡得好或不好,他都没有责任义务去承担。既然协议了同住,便应该对彼此的睡态和生活作息照单全收。我的衣服书本乱丢丶抽烟搞得满室烟臭,他不也一句话都没说?
那我的不平又是怎么回事?只因为房钱是我付的,便认定这是「我的」地盘,所以睡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应该照着我的规则来运行?
在人际关系里我习惯展现的霸道,此刻赤裸裸地浮了出来。从前饱受失眠之苦的我,想的从来只是如何完全杜绝干扰源(如小宇和他的鼾声),却从没想过这种用力把人往外推丶近乎六亲不认的行为,也极可能扰乱另一半的生活作息,惹来出困扰和不悦的情绪。
但他没有过抱怨,甚至连一个臭脸也没有对我摆过。他默默地改变自己丶来适应我,而不是像我一样,力求铲尽令我不快的一切,连最重要的人也推得好远。
如果当时失眠的人不是我而是小宇,说不定我会早早对他下通牒:「不想睡?给我滚开去睡沙发!」
当另一半不是个习惯张扬的人,在他默默关心丶付出努力的时候,我们未必能够觉察。我们会贪心并且急切地想要更多丶更明显的付出,直到肉眼可见,才点头表示称许。我们太习于索讨,却忘了该把脚步缓一缓,仔细体察这一路能走到这里,是靠着多少浅小到近乎看不见的足迹所串起。我竟粗心到让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仍然忘记要回头谢谢他。
关系里倘若没有过对彼此的迁就和包容,我们便只会是「床伴」──如同我和K,还有那些曾经上过我的床做过一切疯狂行为的人们。貌似亲密的共枕同眠,其实是不求甚解的拼接。连同体温在内,我们对床伴提出的所有期待都只是徒劳──他们根本无需供给。
加大一点点的「安全距离」,回到井水不犯河水丶单纯「床伴」的状态,我们就能拥有各自的梦乡。吃早餐的时候我决定告诉K,今晚请他再睡过去一点点丶把闹钟放在自己枕头边,再向饭店要一张毛毯,我们一人盖一张。
还有三个共眠的夜晚。我想K将会听见我真诚地对他道三次「早安」。
作者邵祺迈交友档案 欢迎指教分享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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