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他和另一位「新郎」被興奮的遊客裡三層外三層地包圍在中間,不停地擺 出各種pose,時而牽手時而親吻。拍到興起,他一把抱起了「新郎」,周圍驚呼一片。他聽到路透社記者在喊:沒拍上,再抱一次!於是,他又抱了一次。
事後他瀏覽網站才知道,他臨場發揮的這個「公主抱」(白馬王子抱公主的標準抱法)在同志中頗多爭議。Gay不喜歡這種抱法,覺得不好看,太女孩子氣。
不管怎樣,吸引公眾眼球的目的完全達到了。同性戀情侶在大街上公開拍攝婚紗照,這一爆炸性新聞一時間橫掃各大網站、論壇,登上主流媒體。章義把它定義為「一場對中國平民百姓進行的同性戀掃盲運動」。
其實,章義跟「新郎」那天才是第一次見面。整個活動都是一群同性戀志願者策劃出來的。作為同志圈中的名人和活動家,章義義不容辭。身高1米68的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對方個子要跟他差不多,不要太高。
35歲的章義至今單身一人,是一間同志酒吧的經理。這是一個對人不設防的人,第一次約採訪,就邀請記者晚上住在他家長談。一笑起來,唇邊的皺紋特別深。他很喜歡用「色彩」這個詞。比如他說,他的靈魂和情感都是指向男人的,只有對男人他的心理才會泛出那種「色彩」。
迷惑的青春
在章義的老家浙江溫州農村,章義是家中七個孩子中最小的。
章義自己曾懷疑過,他的同性戀取向會不會是受家庭的影響。他的家庭屬於典型的「父母婚姻不合」和「缺少父愛」。文革結束後,父親到福建承包建築工程,有了外遇。母親帶著他找上門,兩人天天吵架,把他從睡夢中吵醒,他親眼看到父親把母親當皮球一樣打。
多年後,他在看了很多書後才確定,自己的性取向是天生的。如果他是異性戀者,他一定會是個好丈夫好父親,因為自己父親就是反面榜樣。
他的第一個伴侶是班上的同學。初二那年,父親想讓他輟學做生意,他賭氣出走,花光了母親偷偷塞給他的200塊學費之後,是這個同學幫他交了學費。後來,還給他買書包,買運動鞋。
兩人從此成了好朋友。上高中後,兩人都交了女朋友,臥談時常聊這個話題。睡覺時他們會自然相擁而眠,還接過吻。起床後誰也不提,彷彿甚麼都沒有發生過。
改變命運的事情發生在17歲的一天晚上。那天,他們到一個同學家做客,倆人被安排睡在主人家的二樓。在房間裡,他們翻出了六盤外國的色情錄像帶。天快亮的時候,章義說咱們睡覺吧。不知怎麼的,話都沒說突然間兩人就開始動作。
自此一發不可收拾。
章義不明白,為甚麼自己交了女朋友卻不想,卻一天到晚想他呢?他開始跑小鎮上的那間書店,一本一本地翻目錄,終於在一本醫學書上,看到了觸目驚心的「同性戀」三個字。現在還記得的一句話是:同性戀是變態的,不正常的,濫交會導致艾滋病。
他也做過結束這種關係的努力,但沒堅持多久就回到了原來的狀態。他想到了自殺。他想看看自己死前是甚麼表情,就去照相館拍照。照相師傅說他表情不對,讓他笑一笑,他說沒關係,就這樣吧。
一天晚上,他買了兩瓶酒去了一座僻靜的橋邊。喝完酒後把啤酒瓶摔了,選了鋒利的一片玻璃,使勁往手腕上割了兩下。血在往外流,很痛。躺在那想著再過幾個小時就見不到親人了,他嚎啕大哭起來,然後就失去了知覺。
第二天醒來,天已經大亮了。之後,班上一位同學拉著板車過來,把他拉到一個小診所,救了他。
這是1993年。這一年春天,19歲的少年章義自殺未遂。夏天,他高中畢業。秋天,母親去世了。家裡想讓他跟女友結婚,女方經濟條件不錯,結了婚就有房子,還有一筆錢可以做生意。但他只想躲得越遠越好。
他借了300塊錢,從溫州坐船去了上海。途中他看著地圖。北京,這是文化中心啊,沒準這裡能改變他的命運。於是,他從上海坐火車來到了北京。
東單公園的詩意
1993年,這是不同尋常的一年。鄧小平在中國南方沿海城市巡視之後,中國的改革開放達到一個高潮,思想解放運動也此起彼伏。這個時候,媒體上關於同性戀的報導開始解禁。但這些章義完全不知道,他仍然以為,全中國只有他跟他同學兩個人是異類。
多年以後回憶起來,他才辨別出,其實他的身邊處處有同類。有一次坐公共汽車,車裡擠得他快站不住了,最後一排有個大哥說,小伙子,坐我腿上吧,就這樣抱著他坐了一路。
一篇文章幾乎是改變了章義的生命。1993年的一天,在地鐵裡,他看到《北京青年報》上有篇文章,標題是「同性戀在北京東單公園」,他的心立刻咚咚地狂跳起來。
之後,按照報紙上的報導,章義找到了東單公園的閱 報欄。他不敢跟別人的眼光對視。但他興奮地發現,遇到的人真的跟別人眼神不一樣,好像帶著「你是嗎」那樣的問號,又像帶著「你就是!我喜歡你」的驚嘆號。
章義開始老往東單公園跑。他如同發現新大陸似的,一下子認識了很多跟自己一樣的人,跟他們說說話他都覺得舒坦。
過了幾個月,他鼓起勇氣給最親近的二姐打了個電話,說自己變了,自己喜歡的是男人。以前醉酒自殺,也跟這有關係。章義感嘆說,農村人理解不了,但他們對自己所愛的人總是很寬容。二姐只說了一句:「哦,怪不得。這個我們也不懂,你自己注意一點吧。」
他也跟女友坦白交代了,並祝她找到個喜歡女人的男人。對曾經和他有過一段緣份的那個男同學,他甚麼也沒說──那個同學已經和一位女孩訂婚了。
章義在東單公園和一位名叫輝的男孩一見鐘情。至今,章義仍說輝是他生命中的最愛。可是,輝不久後去美國讀書了。章義還記得收到輝從夏威夷寄來的第一封信時的激動欲狂。他第一次感到,「生活是美好的,男孩喜歡男孩的愛情也是有希望的,不會被看不起也不會被取笑。」
這段完全靠通信維系的戀情只持續了一年多,沒有經受住時間和距離的考驗。尤其是,有了酒吧這種東西之後。
在酒吧
1995年,北京開始有了第一個同性戀者聚會的酒吧。這個酒吧不是專門的同性戀酒吧,只是每週三和每週六有同性戀聚會。
一進酒吧,章義就有靈魂靠岸的感覺。在這裡,你可以隨便說話,可以摟著心愛的人,這些在別的任何地方都是不可以的。他從此再也不去公園了,每週總會去一兩次酒吧。
那時候章義沒有穩定工作,只有推銷掛曆的微薄收入。他總會堅持到很渴了才會去買飲料。但一般都會有人請他喝酒。很自然地,各種誘惑出現了。
讓他離開輝的這個人,他只交往了三個月,其間只發生過一次性關係,還是不成功 的。主要是精神上的依靠,有個人見面說話總是好的。章義現在看得很明白,「那時比較漂,生活沒有方向。別人喜歡你,有些事情也會讓你挺感動的,一下子就失去了正確的判斷。」
在發現這個人腳踏多只船之後,被絕望和對輝的內疚所壓倒的章義一氣吞下了30多片安眠藥,但求生的欲望又讓他迷迷糊糊去打電話求助,被送到醫院洗胃成功 。
不久後,北京有了第一家真正的同性戀酒吧,叫「一半一半」。章義在那裡認識了他的第一個共同生活的男友,在美國出生的台灣人、律師Sam。
章義跟Sam同居了三年。Sam的父母很清楚他們的關係,也很喜歡章義。問題出在他們倆對性和愛能否分開的不同觀念上。有一次Sam回美國前對章義說,如果你跟別人發生性關係,一定要戴套哦。章義覺得很奇怪,說我怎麼會跟別人發生性關係呢?後來時間長了,他發現只要Sam跟自己分開一段時間,就會找別人。他跟Sam賭氣,你找我也找,到最後相互傷害越來越多。
一次Sam回美國後,他跟一個一直想追他的人發生了關係,臨時的,沒有戴安全套。章義知道,男同志中艾滋病感染率是很高的,他萬念俱灰地想,管它呢,得了就得了,就這麼認了吧。Sam回來後,章義說你先別忙,我有話要跟你聊。聊了一夜,兩人哭著分了手。
猶豫了很久之後,章義去了右安門醫院。他聽圈裡人說,這裡能檢測艾滋病。
章義告訴大夫,他跟人發生關係沒戴套。大夫教訓他:別亂搞,小伙子!然後他被抽了一管血,收費是八十塊。
一週後,結果出來,是陰性。
2001年11月,第一屆中國艾滋病性病防治大會在北京召開。社會學家李銀河做完呼籲立法者為同性戀人群提供合法地位的報告後,一個志願者舉手發言:「我曾勸說一些朋友去做檢查,但很多人因為害怕暴露身份而不去。我也是同性戀者,萬幸的是我沒有得病。現在我站出來,是希望得到大家對我們的理解和支持。」會場掌聲雷動。一個工作人員馬上離開去向領導匯報:「不好了,第二會場出事了!有人居然聲稱自己是同性戀!」
這個人,就是章義。
告別迷茫
2000年,章義開始上網。他把自己的照片貼到了同性戀網站上。這之後,他每天都能收到好幾封郵件,躍躍欲試開始見網友。
「挺失望的。有些人文化程度挺高的,博士生啊醫生啊,可是他們的心境我覺得挺壓抑的。我不想接觸這種心理不健康的人。」
有個醫生,兩人之前在網上聊了兩個月後約好見面。在一所大學的招待所裡,剛聊到同性戀這個話題時,醫生就臉都嚇白了,連忙把手指豎在唇邊:「噓──小聲點!門外有服務員!」 吃飯時,只要他提起同性戀這幾個字,醫生就發「噓」聲。
四五次這樣的「見光死」之後,章義死了見網友的心。他還是喜歡酒吧,喜歡酒吧裡的氛圍和交往方式。
2001年,章義自己開始經營酒吧,從「上下線」的老板手裡承包週三和週六兩天,後來整個承包下來。他看上了這個酒吧的位置和環境,同性戀為甚麼非得躲在犄角旮旯裡?酒吧的效益出奇的好,第一週分紅就拿到了兩三千塊錢。他高興壞了,來北京這麼多年也沒掙到過這麼多錢啊!
章義跟Sam分手後,又談過兩三個朋友,而且多是和外籍華人越洋戀愛。「談來談去我發現自己陷入了迷茫的狀態。工作也不穩定,感情也不穩定,圈裡的生活讓我迷茫了。」
於是,他痛下決心,不能再隨便談戀愛。
章義家中有好幾個兄弟,因而相比那些獨生子女,傳宗接待的壓力要小得多了。不過,他還是找了個機會,向家庭做了個正式的交代。今年春節,全家在大姐家聚會,吃完飯,他說,「大家留一下,我有話說。」猜到他要說甚麼的大姐,已經忍不住哭了出來。章義說,「大姐,你不該哭,該高興,你弟弟我已經長大成人了,有自己的想法。」
他告訴大家,他在大城市生活多年,有了很大改變。人活著不是為了結婚生孩子,他有自己的追求,不結婚也不代表沒有感情生活。
第二天,父親對他說了一句:我不會再問你的個人生活,你自己注意點。章義說好,謝謝。
聊起這些經歷,章義感慨自己走了太多的彎路。「我想錯在哪?錯在沒文化。如果早一點了解,可能就不用經歷這些,不會這麼迷茫。現在的孩子都比我們幸福。不過,我也不後悔,挺好的,自己從身體到精神都是健康的。」
在前門與「新郎」合影雖然是一場秀。但是章義告訴記者,如果有那麼一天,遇到那個對的人,他要真正地拍一次結婚照,擺 一場真正的酒席。
感謝《中國新聞週刊》記者黃衛 採訪撰稿
本文英文原載:中國新聞週刊英文版2009年4月5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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