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谈舞台上的女人,会想起赖声川的《这一夜,Women说相声》丶译自Eve Ensler的《阴道独白》及彭秀慧的《29+1》,全是明亮而铿锵的女声,绽放出剧场阴性一面。同时,又会想到去年连夺最佳男主角及男配角的林泽群,他易装后能比女人更女人,单看其近期的独脚戏《Diva先生的华丽戏剧教室》剧照自会明白。
我Gay故我在
不,这不是女人。他与黄龙斌的异人实现剧场组合,泡制了高素质的《二人前丶2人后》丶《二人聚丶2人散》及《异型金刚》。这是异,这是Gay!──不只是男扮女的Gay。W创作社03年的音乐剧场《驯情记》打动不少人心,04年始的《挛到爆》红到发紫,rerun再rerun至今年五度公演仍火速爆满,梁祖尧更于05年凭此剧勇夺最佳男主角。Gay Theatre好像杀出条血路来。基佬,似乎终于可以亦正亦邪,既妖艳又堂堂正正地站在人前,大声说句「我Gay故我在」。
艺评前辈何庆基曾在《文化现场》讨论过同性恋美学的存在与否问题,笔者想肯定地回答「存在」。同性恋美学是一种韵味丶一种气质丶一种态度,是欲望的躁动,是釜底抽薪的内省与质疑,不是作品涉及的议题或剧本的内容,更不关乎创作者的性别与性向。越是想以艺术手段介入平权与性别运动,作品往往越远离艺术本身,如打正旗号的什么性别艺术展;若无其事老实娓娓道来,往往散发弦外之音。同性恋美学,扮不来也洗不掉,如蚁路一条,狗才能嗅到。
华丽与哀怨,同性恋美学的张力
同性恋美学形同化了等如没化的妆,却又会以最华丽丶最娇艳夺目丶最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姿态现身,类近Dragging。《异型金刚》里平头装丶戴的戒指大如盾丶穿珠片闪裙及「斗零踭」高跟鞋的发福死神,《孪到爆》「论尽基佬阿妈」一幕既怀旧又夸张丶花枝招展又配搭一绝的服饰,或是《DIVA先生》最后一幕的男装,看似平凡却细节处处心思尽露无可挑剔。这是难以判断的性别丶鲜见又不能确定的形象,及认真严谨成癖的处事态度,或可折衷名为Queer的其中一个例子。自我认同背后,在在告诉观众,我不(再)介意高调视人,不(再)惧怕社会的耳目或矛头。这是对身体丶形象丶个性以至心灵的坦白与诚实。
吊诡的是,细致经营又内藏种种哀愁及伤痕,甚至发成基怨。谁没有过去?在既定不容怀疑的异性恋环境下成长,总误以为全世界唯我独挛。生于冷宫,别人不用侧目也自降身价,不得不习惯被看扁;再惊见师长或媒体对同性恋的指责或偶一不慎让人看见自己的狐狸尾巴,肯定三魂唔见七魄。自我身份何以建立?《驯情记》写下的正是这种自卑心理压抑本质欲望的冲突,与成长路途上种种遗憾。压抑,非空穴来风但难宣之于口,占据同志艺术的一大部分,是同志的Best Memory。
若然,你还看不惯妖爆全场的骚劲,或总不明白同志为何要伤春悲秋自怜自艾,即是说,你还未能享受凄风苦雨及抵死刁钻拉扯下的同性恋美学。
别高兴得太早呀,朋友
摆基佬上台不是新鲜事,犹记得95年占米角的《为哥死,为哥亡》。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两个只围着白毛巾赤膊赤脚的男演员,双双走到台的最前端相拥,嘴对嘴吻足十几秒。全场顿时不懂自处。换景漆黑之际,播出陈升的《不再让你孤单》。粗豪而温柔的男声,细抚满场等待慰藉的男同志。
是的,我们都孤独,「孤独本是生命的常态」(norm)。在喜乐于现时互联网成性小众秘道集结庞大群体之时,所谓的香港同志剧场或关于性小众剧场其实只是聊聊可数的几个小剧团的独脚戏而已,孤星挂空零星闪烁。除W创作社及异人实现剧场的连串剧目外,扩大一点计算,可数关逸扬的《基本生活》丶黄建东的《少男赤裸私志》丶Rick Lau的《Men in Love》或蔡泽民的《缚爱》与《忘记那话儿》,印象中尚有零星一丶两个说不出名字的剧团。对,还是独脚戏。谨此而已。
同时,同志剧为何只关心基佬,而向度仍是出柜/道的经历与挣扎?没有别的东西可说了吗?情况类近「同志电影节」曾被批评为「gay men party」。男性主导的世界下,法律例文都暗示女同性恋不存在。你还想问其他性小众的问题?休想。同什么志?!这是个令人困扰的问题。但放进艺术框架讨论倒有更多可能,可惜无人问津。如果你想说Gay有千百万种,华丽与压抑只是个落后的片面词,那剧本如何翻新?导演怎样开辟路向?布景灯光服装气质可有转向?我们尚有什么剧目选择?而观众看见地铁广告或杂志访问同志剧场时,又会以怎样的心态入场?这是一条有待剧场人一步一步走下去的道路。
(图片提供:W创作社丶林泽群)
后记
一丶本文内容95%的版本于2011年6月7日刊于《经济日报》副刊。题目「Keep It GAY」是《DIVA先生的华丽戏剧教室》其中一首曲目;而《驯情记》的英文名为「Best Memories in My Life」。
二丶关于命名及归类,有说不出的需要与挣扎。
于欧美同运历史丶本地性别与性小众平权行动丶不同类别的社会运动,乃至不同艺术形式的论述,争论屡见不鲜,并且激烈。诚如当代艺术界纷陈的情况一样,不同地方在同一时间发生既相似又不同的事情,种种「主义」与「流派」背后其实可能只是一堆人或几件事。我们如何形容这种状态?没有梳理的情况下,我们又能否展开讨论?
大世界所有的概念都是由我们发明出来的,包括所谓的「性小众」或「性异常」。又曾有声音认为「同性恋」是西方社会的概念,于中国「传统」社会不存在,所以我们不必硬生生把西方的同性恋观念与同志运动移植到华人社会。当你把某一件事丶一些人或一些现象命名之后,一切都好像被抹杀,变得概括,当中的不同与独特性都不被看见。有了Gay Men这个身份时,Lesbian会问她们身在何处;有了LGBT之后,Q(Queer)与Q(Questioning)又随尾登场。即使被冠以Gay Man的身份时,你仍或会反对说我不落基吧不去Party不去健身云云,总之我不想被说成是「所谓的Gay man」。一个被视为画家(Painter)的人做了点立体或装置创作,观众总看不惯。因而,有朋友可能会问,我们能否脱去「同性恋」这帽子来讨论艺术创作,动用「同志剧场」或「同性恋美学」这观念是否不自觉地对号入座了?
这,并不尽然。在香港这个连艺评都不成熟的环境下,命名与归类有其实际的需要。
不能忽略的是,我们都活在已被「(西方)同性恋观念」洗刷过的社会。看到两个男人在街上牵手,或打扮阳刚的女子,你下意识会问这是不是「搞基」,然后可能会有无限延伸的想像与误解,你却可能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在很多同志被家人发现其性向之时,父母兄弟姊妹胡思乱想要生要死。他们如此,全因无知。故笔者不禁反问,当观众入场观看不论是否打正旗号的「同志剧」时,脑中是否已经联想到「同性恋」三只字。若然是,笔者想知道,观众有否足够的认知与判断能力,去细味去讨论剧中涉及的议题,还是带着未开发的思维及(真正)对号入座的心态来阅读剧场。进一步要求多一点的话,观众会否思考舞台如何呈现性别与性向,以及同性恋美学给舞台带来怎样的一番局面。如果,观众绕过性别与性向议题的讨论,直接走到「爱无边无界」或「爱其实很简单」的角度去欣赏作品,那性别与性向的内容于剧场的重要性何在?若性别与性向是构成剧场的核心艺术价值的话,我们能否不讨论这个核心?
香港不是个文明的地方,很多落后的想法仍然存在,而观众的品味与欣赏水平是高是低仍是个难以预计之数。所以,笔者宁愿采取保守一点的策略,先从命名与进入议题开始,试图开展同志剧场与同性恋美学的讨论框架,惟绝不以偏概全,粗疏武断;再在不知是否可见的将来,才去除标签,脱掉性别(degender)。
三丶什么剧目什么资料被拨入讨论之列,而什么不?不少写评论及学院论文的人均深思这个关键问题。这涉及写作人的判断能力,以及文章方向与分类角度。(梁文道在「字在山水」文学营的讲座里,会把卡夫卡的《变形记》放在动物书写的框架来讨论。)就本文而言,寻找相关剧目的困难不大,毕竟,本地同志剧所走的路尚在身份建立与自我认同之上,原初得很,而其量亦不多。笔者一位初初接触舞台剧的朋友说得好。他认为,詹瑞文扮女人的剧绝不会纳入「同志剧场」的讨论范围,诚如阮兆祥丶卢海鹏或王祖楠的易装闹剧,原因是「眼神都不一样!」是的,要判别这是否同志剧场,不是因为易装不是因为华丽甚至不是因为有同性伴侣,而是感觉,性小众的触觉(sense of sex minority)很重要。所以在文中写道:「同性恋美学是一种韵味丶一种气质丶一种态度。」笔者明白,创作者不一定喜欢自己的创作被纳入某种论述,但有些特质,是骗不到观众的触觉。
四丶报刊篇幅太短,而本专题所承载的内容不少,惟折衷地以把焦点放于现象之上,而不是每一套剧目,及剧目中的每一场戏,或每一个细节。笔者明白文中所提及的每个题目本身存在差异,亦不是百分百直接扣紧「同志剧场」的命名。故此,笔者希望尽快完成书写了半篇的《异型金刚》剧评,期待暑假时重演的《挛到爆》然后再大写特写,更期望能见到其他作者细致的分析,好让「同志剧场」这个课题有更丰富的资料,及更丰富的讨论。而笔者分析《驯情记》的篇章,可见此http://www.inmediahk.net/node/1001228
五丶「性别导向带给剧场些什么?」笔者还未能很确切回答到这个问题,这在于剧本丶对白丶角色特质丶人物关系丶导演表达方法丶舞台设计丶服装与化妆,还是什么?欲求教高人。
同时,渐渐写得多的时候,又会反问自己到底是在书写「性别」还是书写「剧场」?笔者期望能多点关怀剧场,及其他的艺术形式,真正能做到以性别的角度理解艺术。这是一次很好的实战经验,在于讨论性别议题好,撰写艺评文章也好。
本文原载:香港独立媒体2011-06-07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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