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派屈克·薛恩力(John Patrick Shanley)或許不是一位很成功的電影導演(畢竟他只拍過兩部劇情長片),但是他很會寫劇本,劇本帶給觀眾的啟示與震撼,提供了電影工作者極紮實的創作藍圖。1989年他以《月暈》(Moonstruck)奪得了奧斯卡獎最佳劇本獎,《誘·惑》(Doubt;另譯:《虐童疑雲》、《質疑》)的舞台劇劇本先獲得了普立茲獎,又獲得了奧斯卡改編劇本獎提名,算是對他的創作人生很中肯的肯定。
《誘·惑》的故事發生在1964年一所天主教學校的內部,既保守又嚴厲的校長修女Aloysius在聽到了修女James 的情境描述下,就懷疑作風開放的神父Flynn可能性侵了學校內唯一的黑人學童Donald Miller,因此千方百計要把Flynn趕出教區,「迷惘」與「偏見」構成了人性中的「懷疑」推力,造成一連串的火花。
基本上,《誘·惑》的結構屬於傳統的舞台劇形式,透過演員的機鋒對話引爆所有的生命矛盾,對白因而成為全劇的核心,Flynn因為是神父,經常主持彌撒佈道,他的公開演講內容,也就自然提供了薛恩力傳播理念的最佳管道,觀眾只要仔細聆聽他的佈道言詞,就等於接受了導演意欲傳達的訊息。
這是個取巧的手法,明明是「說教」,卻能避開了沈重的「說教」包袱。因為如果在平常對話中「說教」,難免給人八股保守感受,但在公開「說教」的場合,用生活小故事滲透「精微教義」,卻讓人在如沐春風中接受洗禮,差別就在功力,就在時機和題材的拿捏。
開場時,Flynn神父先就美國甘迺迪總統的遇刺,點出了「懷疑」的能量其實和「信仰」一樣巨大,完成了「破題」工程。但是,我真正受到震動的卻是他用棉絮羽毛來形容八卦流言的比方。
Flynn神父的佈道內容與靈感都來自他的生活,所以他會不時拿紙筆記下自己的感受,他被修女指控疑似性侵,內心其實是悲憤的,但是懂得說故事的他卻在彌撒中換一個方式表達生命的挫敗與困擾。
他的佈道內容描述一位喜歡搬弄是非的婦人(不是男人,而是婦人,就是隱射說他是非的修女),因為夢見有隻巨手指著她,心生恐懼,於是找神父懺悔,「散佈流言有罪嗎?」神父毫不客氣地指責她:「是啊,你這個無知的女人……你隨意踐踏人家的名譽,真是可恥!」婦人因此想要懺悔求得寬恕,神父卻要她先回家取出枕頭,上到屋頂,然後拿刀猛刺。婦人照做後,就向神父回報,「結果呢?」神父問她,婦人說:「羽毛,遍地是羽毛。」神父於是告訴她:「好,妳現在回去把每根羽毛都撿回來。」婦人坦言她做不到,「風早就把羽毛吹散了。」神父歎了口氣說:「是的,那就是流言。」
流言如羽毛,一傳播就隨風四散,再也難回收了!這是多精準有力的論述啊!
身陷流言,才知流言苦,更能懂得如何用比方來開導愚昧的俗人,《誘·惑》的創作主軸包含著濃烈的「文以載道」精神,但是能夠如此雄辯滔滔,以最簡單的比方開導世人,就已經是無上功德了。
看著滿天飛舞的棉絮與羽毛,你想起的會是自己曾經犯過的錯?不經意就脫口而出的流信傳播?還是自己身受的害?
對比手法,讓我們看事更明,對比手法,卻也容易讓我們陷入刻板印像的偏見世界中。
《誘·惑》(Doubt)絕對是奧斯卡影帝菲利普·西摩·霍夫曼(Philip Seymour Hoffman)與影后梅莉·史翠普(Meryl Streep)互飆演技的好戲,但是我更好奇的卻是導演約翰·派屈克·薛恩力(John Patrick Shanley)安排他們出場的方式。
菲利普·西摩·霍夫曼飾演的是熱心助人的神父費林,電影一開場就是他在聖壇上講經傳道的場景,正面侃談,陽光和煦。
梅莉·史翠普飾演的是自律嚴苛的修女阿洛西奧斯,導演安排她以背影亮相,講壇上神父正在暢談如何面對人生迷惑,她卻悄悄站起身來「巡堂」,沒坐好的孩子會被敲叩拍打,她的黑袍0背影,有如黑暗惡魔,讓人望而生畏。
光亮vs.黑暗,這是很簡單明白的敘事筆觸,一看就清楚,可是這款男女有別,黑白亦分明的戲劇處理手法會不會也是約定俗成的一種偏見呢?
他們共同信仰一個神,同在一個教區,同在一所教會學校任職,修女阿洛西奧斯是校長,理當最有威權,可是在教會體制下,費林神父卻是他的上級,在神的面前,人不分男女都是子民,都是信徒,理應擁有一定的高度,尤其在信仰真理的旅程中更無先後或高低之別,偏偏性別在一向男尊女卑的教會系統與地位中原本就不公平,他們的矛盾,首先就在性別、光明與黑暗的對比中展開。
全片的焦點在於費林神父特別照顧學校中的唯一黑人男孩,卻被修女詹姆斯/James(由艾美·亞當斯/Amy Adams飾)懷疑可能有藉機騷擾之嫌,阿洛西奧斯一聽之下,即使別無佐証,還是當下就「相信」其中必有蹊蹺,就開始佈陣,要把費林神父逐出學校與教區。
在劇本的安排中,以陰暗背影亮相的阿洛西奧斯其實是佔劣勢的,她以校長之尊,可以直接斥責學生,也可以直接闖進教室,修正修女James的授課方式,不苟言笑的她,臉若秋霜,言詞犀利,儼然有虎姑婆之姿,霸道,成為她頭上的第一個光環。
然而,編導薛恩力隨後給她的三個偏見罪狀才是致命傷。她討厭學童使用原子筆,只要發現,必定斥罵,她只相信鉛筆的古典,不願意接受現代科技的好處,偏偏費林神父身上就慣用原子筆書寫,一個與時俱進,一個食古不化,光靠原子筆,阿洛西奧斯就成了人生偏見的代表。
其次,費林神父來到校長辦公室談事,阿洛西奧斯以紅茶待客,「有糖嗎?」費林神父開口問她,阿洛西奧斯有點錯愕,她喝茶是不加糖的,但是習慣上西式紅茶加糖也是一種習俗,她只好立刻翻箱倒櫃來找糖,「我要三顆!」費林神父很自然地提醒阿洛西奧斯,「三顆?」阿洛西奧斯有點吃驚,但是也只能照辨。
喝茶配三顆糖,其實只是人生瑣事,卻可以被有心人放大解讀。修女篤守守貞、清貧和服從三大戒律,節制口腹之欲是理所當然之事,喝茶不加糖只是清貧生活的信念實踐而已,然而會加三塊糖的人是不是太膩糖,太縱慾了呢?膩糖中人,非我族類,彼此的差異性格日益明顯,也就更容易把立場與價值迥異的對方給妖魔化了。
大道理的論辯,事涉意議形態,難有定論,小枝節的暈染,卻足以讓人一眼就看穿誇張的真相。
編導薛恩力很懂得在關鍵細節上做文章,修女們進晚餐,個個不苟言笑,低聲細氣,篤守清規;神父們則是有說有笑,有菸有酒。享樂與清修的極度對比,其實也是一種刻板印像,極樂中人,宛如正與惡魔言歡;寡欲清心,卻也難免墮落心魔,世人不都是在這些傳統的符號圖相中認識世界與人生嗎?
《誘·惑》最撼動我心的一句對白是阿洛西奧斯即使毫無証據,也要一意孤行,就在辯論得面紅耳赤時,她竟然脫口而出說:「即使上帝關上了我的門,即使我多靠近了魔鬼一步,我也要奮戰到底……」是為真理?還是為私憤?所謂的正義鬥士一旦也有不惜與魔鬼握手的決志時,你見証到的是不是魔鬼猙獰的笑容呢?
本文全文《誘·惑:八卦散如羽毛》及《誘·惑:天使的偏見》,原載「藍色電影夢」網誌
http://4bluestones.biz/mtblog/2009/07/post-1435.html及http://4bluestones.biz/mtblog/2009/07/post-1500.html
《誘·惑》(Doubt)預告片
Doubt Movie Trailer * Meryl Streep * Phillip Seymore Hoffman - Funny bloopers R us
读者回应
但名字並不是《誘惑》。
呵呵,好像叫什麼...忘記了。
那時候我沒看懂,以為神父才是罪人。
原來我以為很認真去看的卻是非常膚淺表面的東西。
或許,我沒有那個能力吧。
唉,看了作者的影評介紹後。
我才明白這部片想要表達什麼,刻畫什麼。
當初,我真是錯怪神父了。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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