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e

夏天一到從捷運站出來到我家的路上，每三到五步路就能遇上一個渾身筋肉線條分明、膚色黝黑發亮，留一頭齊整三分短髮的白Ｔ恤迷彩短褲男。

這觀察基本上是正確的。以「可鑑度」來說，我住的這一帶的確不時有成群Ｇ男出沒。星期天的早晨，接近中午時分，出門買蛋餅奶茶當Brunch的我總會撞見，幾對結伴的男子分別從不同棟公寓的一樓大門裡出來，踩著紋色近似的拖鞋、剛醒不久尚且有些浮腫的面色，兩人之間以一種依存和眷戀未褪的氣息與距離相互連動牽引著，出門找吃的。

其實不只是Ｇ，還有拉。那攤清蒸肉圓的一對女女老闆，經過三名人證鑑定應當是對感情穩固的年輕拉子couple。短髮的那個用大勺子舀四神湯，而長髮的那個負責拿扁匙從霧氣蒸騰的籠裡取出肉圓、置入小碗，再動作柔煦地淋上一匙醬料、灑上些許 香菜屑。那肉圓精巧可喜、表皮吹彈可破，內餡紮實有料，一咬一口香，吃完了連醬都喝得精光。如果硬要說有什麼缺 點……四神湯的腸子給得太少，和那短髮女粗 獷的外表很不搭。

常去的一家義大利麵租約到期後，悄悄換了一家加熱滷味小舖。開在小小的靜巷裡，怎麼看也不明白它要怎麼從不遠處車水馬龍拼得兇的兩家知名滷味攤手上生意分到一杯羹。沒想到試了一次後迅速上癮：滷汁清爽有味、食材整治得乾乾淨淨（還細心用玻璃罩把材料遮起來免得沙塵汙染）。

兩個女老闆一靜一動、一酷一甜，恰成對比。甜美的那個負責招呼客人，酷酷的那個則只管把食材切煮後一一下鍋。我喜歡她認真篤定切菜的表情，更感激她不像其他攤主總粗 魯地把所以有食材一骨腦丟進漏勺，一副只會糟蹋好料的粗 心樣。她總是會，先把質地粗 硬卻需要吸收大量湯汁滋養的先下，然後豆皮、高麗菜、金針菇，撈起來之後再放王子麵這種需要精密計算回家路程否則容易爛如綿粉的材料。甜美女生熟手熟腳地，把酷酷女生用心烹調過的食物陸續撈起、分袋裝好。吸湯性相近的擺 一袋，不怕爛的裝一碗，回到家一打開，每個都仍處於最佳狀態。

如果沒有對彼此深刻且懷抱深情的理解，很難搭配得如此天衣無縫、處處周全。更難在每一道精密盤算的工法裡，彼此相安無事，還相輔相成。然而要決心守住一方小攤，和同一個人鎮日四眼相看，若沒有超乎常人的毅力、勇氣和愛，是斷乎做不到的。若是家族企業，家人相幫是義不容辭，如果是朋友合資，砲口對外奮力掙錢，兩者多少都有點風風火火的幹勁和拼力。

而愛侶合力開店──是禍福相依了。那氣息，是溫柔而牽繫的。把青春和全部精力用來守護那一鍋熱湯、那一方不及身長的小推車──也是她們全部的家當。人沒那麼多的離峰時段，他們聊些什麼？柴米油鹽醬醋茶，全都攤在眼前了。也許 ，偶爾會想到幸福不幸福的問題，還有從前初初相識時，蜜裡調油、濃得化不開的熱戀時光，但是現在──他們相信再沒有比這更圓滿的了。

難免有意見不合的時候。平時各擁一片天、只有短暫時間相處的伴侶尚且吵架，何況在路邊餐 風露宿、一同創業的愛人？我不禁揣想那幅，必須在客人面前強裝無事，煮好打包完再繼續冷戰或拌嘴的畫面，「夫妻」不就是這樣？無法切割「麵包」與「愛情」，然而幸好每一刻，都有你相伴──熙來人往的路人都是見證。

兩大盆鹹水雞就擺 在肉圓攤的隔壁，兩個男老闆都很年輕，頂多……不超過三十五吧。一個稍壯一個清瘦斯文，兩人相距往往並不超過50公分──夠靠近卻也夠安全。客人點了雞腿或雞胸，他或者他擎起剪刀把肉起下，再喀嚓喀嚓把幼骨剪開。灑上蔥蒜胡椒粉，香油還有辣椒，拌弄勻了再裝袋。這原是再尋常不過的基本動作。但我卻意外發現：旁邊有個塑膠盒裡，裝著色彩繽紛的什錦蔬菜。

綠花椰、蘆筍和彩椒。加點一份和鹹水雞同拌，滋味竟意外地好。他們的雞肉原本就不用重鹹佐料，拌在一起之後反讓蔬菜的鮮甜透了出來，兩者相乘讓我的宵夜加倍精彩。那一份別家都沒賣的什錦蔬菜清爽適喉，讓人也不至因嘴饞而吃下的宵夜美食，再平添罪惡感。

「好吃再來喔。」臨走之前，斯文的那個熱情地這樣說。會啊當然會再來，「自家人」的生意本來就該多多捧場。而你們這一對，胼手胝足的情侶檔，匠心獨運也落足誠意地，把健康可喜的食材端了出來，於情於理我都會再來。

光顧次數多了不要說我怪喔──我只是，很喜歡看到你們這樣，有一個共同期盼、並且堅信一切都會更美好的未來。


作者邵祺邁交友檔案 歡迎指教分享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