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邀拜訪一個當地男同志的家,他曾在遠東(北京東京)學習工作生活了多年,搬回故鄉時,行李中最多最沉的就是書籍。簡陋的公寓,不大的房間,頂天立地的是他的書架,各種語言各種版本的書,環繞著他。
我最驚異的記憶,一直記到今天。有一本書,同一個書名,同一個作者,我在他的收藏中,看到他至少擁有五個不同的版本。
「如歌」專欄在這篇文題中的「男色」就是這麼來的,《品花寶鑑》品的花,品的就是男色,通篇男色。
另外一個更為驚異的記憶是在意大利的威尼斯。一個當地的男同志,手上拿的,是一本小小的,薄薄的書,意大利文的,說的是中國的事。因為彼此的語言障礙,連書名他都要跟我比劃半天,他左手扯緊襯衫的衣袖,右手做或剪或切的樣子,算是天下同志是一家的心有靈犀吧,我明白了,他比劃的是斷袖,書名叫《斷袖》?
羞愧得很,我自己是同志,一個看中文寫漢字的同志,對一個意大利同志手上的書,源於我們自己老家本土的《斷袖篇》,當時可說是一無所知。直到今天,我依然無緣得以一讀,網上查來的資料說,清末吳下阿蒙編著的《斷袖篇》全書共載男男情色故事五十一則,其中四十則引自明馮夢龍《情史/情外類》,九則引自清紀昀《閱 微草堂筆記》。
「如歌」專欄在這篇文題中的「同志」就是這麼來的,漢語語境中的「男色」當然和我現在的性身份認同「同志」有關相關,前因後果,弦歌不斷,一脈相承,衣缽相傳。
但古典中國的「男色」,又不完全等同於當代社會中的「同志」身份認同。
中國也許 是世界歷史上男色文獻最為豐富的國家。來自北京的著名性學家阮芳賦指出,不但二十四史這樣的「正史」中有很多記載﹐還在明清之際編出了《斷袖篇》這樣的同性戀專集,記載了約五十個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同性戀事例,這本書被收入1909到1911年在上海印行的《香艷業書》中,或許 這是中國古代文獻中唯一專門記載同性戀的專書。明清還出版了《宜春香質》,《弁而釵》這樣的完全露骨描寫同性戀的中篇小說集,以及文雅贊美同性戀的小說《品花寶鑑》等。
近代中國對男色的研究和考察,值得一記的是著名社會學家潘光旦教授,他在1940年代譯德國性學前輩靄理斯的學術巨著《性心理學》,首開先河系統地引用和考據了中國歷史上的男色文獻,作為他譯著的譯注和附錄。中國古代男男情色事件和人物,除了宮廷官方正史中的帝王將相,多半出自文人雅士的筆記,本來是飯後茶餘,當做趣聞軼事的怪異談資,自潘光旦教授始,從此有了現代性學眼光的分析和研究。
也是來自阮芳賦的信息,在我們的偉大同志英雄小明雄1984年出版《中國同性愛史錄》之前,香港市面上其實還有一本書名叫做《中國同性愛秘史》上﹑下兩冊出版物,作者署名為「唯性史觀齋主」,出版日期是1964年。
在我眼中,遠在風起雲湧1970年代的民權運動之前,1964年以「秘史」命名的書籍,依舊逃不過是「男色」的範疇,秘來秘去,依舊還是飯後茶餘,依舊只是趣聞軼事。
歷史在等待小明雄登上舞台,華人同志,也在等待小明雄橫空出世。小明雄1970年代在美國留學,親身經歷黑人為首的各少數族裔平權運動,婦女解放運動,勞工運動,性解放運動,以紐約同志酒吧石牆起義為標誌的同性戀平等權利運動。
1979年小明雄學成海歸,留學歸來,在香港報章上開辦為「少數權力」鼓與呼的專欄,寫他的《同性戀問題三十講》《中國同性愛史錄》,華人世界的男男肌膚相親(男色),才具有一種「自我身份認同」(同志)的性質。
如今我們彼此「同志同志」的叫著,也許 同志這個名稱偷樑換柱的轉義,要歸功 於香港知名文化人邁克和林奕華,但賦予男色以同志的身份,還是小明雄的介紹和引進。
我很謝謝您,小明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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