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柜记
《电影中的同志》是我在过去一整年来看过的三部最精彩的纪录片之一(其他两部是《偷天钢索人》(Man on Wire))和《菲利普·葛拉斯:十二面向》(Glass: A Portrait of Philip in Twelve Parts)。
我会向爱好电影的朋友及学生们推荐《电影中的同志》(The Celluloid Closet),因为《电影中的同志》原本试图刻画的是百年来电影的禁忌现象,理当沈重悲情,但在导演劳勃·伊普斯汀(Rob Epstein)和杰佛瑞·佛瑞德曼(Jeffrey Friedman)条理清楚分明,论述轻快精准,举证繁复精彩,访谈更是精辟有力的组合下,却能让人在轻松的心情下读过一页电影史。
《电影中的同志》的特质在于说史丶论证的同时,更列举了电影史上斑斑血泪的影像见证,亦即所有的论述或发现,都有实例可兹对照,不再是空口白话,更不是无中生所有,最可贵的一点是《电影中的同志》清楚探讨了压力与突围的历史矛盾。
艺术因为呈现了人生真相,因而容易引发恐慌,电影因为放大的欲望,更容易激发卫道人土的批判,电检体制就是来自社会与道德的历史压力,创作者如何暗度陈仓,在最后的问世作品中突围成功,毋宁是更珍贵的一页威权对抗史。《电影中的同志》避开了创作者的悲愤泣诉(因为那像是新闻报道,容易陷溺在是非悲情的争论之中),其实于事无补,能够超越层层枷锁,突围而出,其实则是艺术创作上最珍贵的智慧丶才情与勇气了。
《电影中的同志》主要是参考了电影史研究者维多·罗索(Vito Russo)在1981年出版的《赛璐珞的衣柜:电影中的同志》(The Celluloid Closet: Homosexuality in the Movies)专书,不但找出了电影诞生的那一年(1895年),爱迪生就已经拍出了《两个男人在跳舞》(two men dancing)的短片,那可能是一时找不到女伴,所以就由两个男生闻乐起舞的街头写真,亦可能是创作者不以为异的「人生写真」,光靠这样一个画面,就已经简单说明了同志情谊早在电影诞生的那一年就已经悄悄在电影银幕上放大亮相的「历史」。
两个男生在一起跳舞,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没有情色,亦没有暗示,一切全看观赏者用什么眼光来解读这样的画面。但是,不要忘了爱迪生早期所拍的「接吻」短片,也只不过是捕捉下一男一女在摄影机接吻的几秒钟画面(没有其他的肢体动作,更没有舌吻的激情场景),就引发了观众骚动,替卫道人士要求管制电影内容的吁求扣发了第一道扳机,爱迪生在电影史中的地位或许不只是一位发明家而已,他所纪录下的人生情貌,如果从作者论的观点来检视,其实就有更丰富的文化观点与意义了。
只不过,光是短短的几秒钟分画就要做为早期「同志」电影的佐证,也许还不足以服众,但在风气保守,视同志如蛇蝎的年代中出现这款画面,当然就创造出够暧昧,够让人各自解读的实体了。事实上,《电影中的同志》最有趣的一点是「解读」,而非「发现」,不论是原著作者维多·罗索的「考证」或者纪录片导演劳勃·伊普斯汀的「再现」,经过他们「解读」的电影画面,因而就有了完全不一样的视野。
例如《末路狂花》(Thelma and Louise)中的女主角苏珊·莎兰登(Susan Sardonan)就曾经自作主张,在最后飞车冲下悬崖的诀别戏之前,突然吻了一下另外一位女主角吉娜·戴维斯(Geena Davis),然后两人手握手,脚踩油门,就冲下悬崖了。她们原本是备受男人欺凌的天涯沦落人,却阴错阳差成为警方追缉的大盗,因为同病相怜,所以荣辱与共,患难与共,甚至甘愿「生死同车」,这个临别一吻,无关情欲,却有着无愧此生的爱,但也同样因为这么一吻,所有潜伏的暧昧性,就如五雷轰顶,够让大家震摄惊叹了,苏珊·莎兰登在受访时还特别提及了《虎豹小霸王》中的劳勃·瑞福与保罗·纽曼在最后死于枪林弹雨的停格画面之前,如果也能来一下「死别之吻」,必定够惊世骇俗的。
《末路狂花》的多吻一下,确实增添了不少人生暧昧情愫,但是《虎豹小霸王》究竟要不要也来这么一下呢?这个问题,可以创造话题,却注定得不到答案,创作者心中的各种蠢动情思,一旦只在胸前澎湃,又有什么意义呢?敢于(或者通过电检,得能)书写在赛璐珞底片上,成为历史的一部份,才有公开放映,也得以接受公众检验的契机,也才能散播思潮,带动讨论。
例如,早在《断背山》之前,著名的西部电影《红河谷》就有了牛仔交换手枪,并且比赛击发的欢情场景,表面上那是男儿豪情,但是太不寻常的换枪场景与时机,却也让手枪等同性器的解读者有了使力的空间;例如,喝交杯酒习惯通常是夫妻间的亲密举动,如果发生在两个男人之间,旁观的人会不会哗然?史诗电影《宾汉》(Ben Hur)中饰演宾汉的却尔登·希斯顿(Charlton Heston)就与青春玩伴史蒂芬·鲍育(Stephen Boyd)有了一场勾着手臂喝交杯酒的场景,你可以解读成那是老友重逢时,把酒言欢的友情,但是透过曾经参与编剧的Gore Vidal等人的受访解说,再对照鲍育眼中流露的孺慕神情,你就是相信这个不寻常的动作,其实偷藏着许多待人挖掘的密码。
对我而言,《电影中的同志》是一本很精彩的电影史导览手册,纪录片中出现的电影片段,如果你曾经看过,你可以试着从导演的观点,「重看」这些作品,肯定会有「温故知新」的启示,如果你都没看过这些作品,没关系,就当成一场演讲吧,从滔滔雄辩中,你至少知道了,电影检查是怎么回事,以及天底下就是有这么多的能人奇士,就是懂得如何穿越罗网,说出自己想要说的话,精彩的人生,精彩的故事,全都浓缩在这部《电影中的同志》里了。
阴阳变
女人扮起男人,究竟是会让女人或是男人兴奋呢?
电影欣赏往往是观众各取所需的买方市场,理解一部电影的方式或喜爱的角度常常因人而异,某些讯息或符号透过放大处理之后,也在人心中激发出南辕北辙的不同解读,只要言之成理,多元观点并不是坏事,创作者也乐于拥抱来自四面八方的回应。
至于学术研究或评论文章,最可贵的则是在于解读的观点,只要能开启眼界,带出新视野,亦同样让我佩服。《电影中的同志》(The Celluloid Closet)对于1930年的电影《摩洛哥》(Morocco)的解读,就带给我莞尔一笑。
《摩洛哥》中的女主角玛琳·黛德丽(Marlene Dietrich)饰演烟视媚行的红歌女艾美,别的歌手都是能露就多露一点,以女性胴体来诱人,但是她却选择了男装亮相,穿上黑色燕尾服,头戴黑呢帽,嘴上还叼根菸,果然立刻引发嘘声叫声的一阵哗然,但是穿上男装的她,心里很清楚自己要扮演的角色,以及该有的动作,于是她会顺手撩摸女宾客的脸,甚至还低头吻了她一下……
是的,玛琳·黛德丽玩的是性别游戏,透过变装模式,改变了世俗的歌姬印像,创造了游走于性别错乱边缘的诱惑把戏。
那位女宾客其实既惊喜又雀跃,因为在公众场域中,只有她被选中了,成了演出的一部份;在私领域中,她亦没有被男性骚扰冒犯的疑虑,因为吻她的不过是位穿着男装的女性。但是从同志的观点来看,玛琳的这场戏却是十足地偷渡了女T的情怀。
然而,玛琳并不是女T,她只是一位曾经有过情伤的歌姬,穿上男装,模彷风流男子的所有动作只是她谋生的演出而已,导演范·史登堡(Josef von Sternberg)安排她继续走唱下去,来到男主角贾利·古柏饰演的军官汤姆桌旁,然而把花献给了贾利。眉开眼笑的贾利欣然笑纳,反而是他身旁的女伴愤而起身抗议。
抗议的心态有二,妳扮男生,该把花献给女生,何以不是给我?却是给了我的男伴?妳是女生,公然撩拨我的男伴,就是侵犯了我的主权。
但是真正有意思的却是眉开眼笑的贾利·古柏。因为他不但接受了这个「男性」给他的礼物,同时也与这个女扮男装的女性发展出一段生死恋情。
阴阳变,只是外貌,本质上,她们还是一阴一阳的传统男女恋情,只是初相识的场合,以奇特的阴阳变方式相遇,但是在那个谈同志情还有极多顾虑的1930年代,范·史登堡透过玛琳·黛德丽的变装秀所渗透出来的同志元素,也只能那样轻轻一触,让明白的人会心一笑,让看热闹的人亦能得出「那只是一场秀」的安全结论,不必陷溺在究竟是女生亲女生,或是男生爱男生的辩论之中,因为毕竟后来的两人相恋,玛琳都恢复了女装打扮,阴阳变只是电影的开胃小菜。
只不过,一般人的小菜,看在研究学者的眼中,却已是禁忌年代底下极其难得的突破大餐。经过「断章取义」式的放大解读后,《摩洛哥》的这场酒馆变装戏,成为《电影中的同志》中强而有力的同志论述证据,看着电影中的这一幕,我心中想起的却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潜在同志元素,故事中,他们可能是校园中的同志情人,发现真实性别后,才有黯然神伤的楼台会;真实中,女性影迷疯狂迷恋女扮男装的凌波,是不是因为她是「安全」的女人?而这种迷恋又潜藏有多复杂的性别迷思呢?
本文全文《电影中的同志:出柜记》和《电影中的同志:阴阳变》,原载「蓝色电影梦」网志
http://4bluestones.biz/mtblog/2009/09/post-1718.html及http://4bluestones.biz/mtblog/2009/09/post-1719.html
《电影中的同志》预告片
讀者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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