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的另外一些人又要来为我们脱敏,批评这是过度反应,这也正常,原本人和人的敏感带就不一样,异性恋敏感的同性恋不敏感,绝不意味着同性恋的敏感带就都毫无二致。或许这种感觉太微妙了,微妙到体现出语言的整体性表达无能,怎样去描绘爱茉莉丶小沈阳丶「纯爷们」丶「屁精」丶哄堂大笑带给你我的感受?
一 符号性灭绝:
在中国,很多人感受不到同性恋的存在,这里没有发生类似于种族灭绝的惨剧,可是权力依然可以做到另外一种灭绝,那就是符号性灭绝,像征性屠杀。禁止表达同性情欲,哪怕是纯粹男男精神恋的「柏拉图」式,也一样难逃审查剪刀的无情利刃。于是,中国的同志们真的没有办法不敏感,大家会在《士兵突击》里感受男人间的爱情,会把屈原的《离骚》解读为始乱终弃后的弄臣发的牢骚,会在《非诚勿扰》中提升秦奋和邬桑的友情为暧昧情感,中国传统中比「衣服」(妻子)还重要的「手足」(兄弟)之情就这样在敏感中「被升华」,古典友谊的衰落是否真的就使得男人情爱再也难以隐藏在这「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的投名状中了呢。我甚至有一种预感:这样的敏感多了,也会促进我们的电影审查官们的敏感,精细鉴别哪些属于好哥们,哪些属于有爱无性的同性恋?
二 爱茉莉强化了对同志的刻板印象吗?
阿强是这么认为的,因为爱茉莉「画着淡妆丶皮肤粉白丶瞄着红色的指甲,带着硕大戒指。还特地跑到韩国做了双眼皮手术。」这是一种对同性恋的丑化,以换取喜剧效果,当年港台电影里也是这么丑化的。
李银河老师高屋建瓴,为中国的同志影像画了这么一副很有意思的路线图:1)刻板印象配角(2)正常形象配角(3)同性恋题材电影主角(4)一般题材电影主角。李老师让大家稍安勿躁,《非诚勿扰》中出现同志形象是一大突破,有比没有强,万里长征已经走了第一步了。可是如果这样的路线图是类似于我们熟悉的从奴隶社会到共产主义社会那五阶段论的话,我就看不出来为什么我们要安之若素的来等待那更光明前途的到来,而是像老马说的要靠阶级斗争(性倾向中的统治和被统治阶级)得来。这样一来,阿强的急躁和被人批评的敏感就成了走完那万里长征不可缺少的元素,事实上,让一个维护同志权利的积极份子不敏感简直是让思想家不深刻,让律师不善辩,护士不细心。事实上后来李银河老师对《不差钱》中「屁精」的不依不饶就没有做到她说的「稍安勿躁」,而李老师没有做到是同志们的福份,我当时看节目看到这里就也敏感了一下,可是我的能力和性格只能让我「稍安勿躁」,而做不到让这个议题逼迫赵本山和他的经纪人表态。
我很认可本山「马屁精」的说法,但是我很欣赏李老师的姿态。同志话语就是这样强势起来的:逼得他们政治正确,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也就是说逼得他们敏感。二人转里的政治不正确太多了,以表达自由来为之辩护是没有语境感的陈词滥调。我始终认为,在我们话语权还很小的时候,就应该没事找事,公共资源就那么多,即使说真的拿这事炒作同志议题也没什么,矫枉过正难免的。
然而,到底同志在中国有多少刻板印象呢?既然已经被符号性灭绝了,大众去哪里得到刻板印象呢?这里引发我要问的另外一个可能更加重要的问题:禁止同性情欲表达的法律是否把歧视打压同性恋的东西也禁掉了呢?多少年来,我们的电影中的同性恋是「白茫茫一片大地」,那是真干净呀,好的同性恋不准出现,坏的同性恋允许出现吗?你在我们的电影中看到过像《本能》中出现的同性恋杀手吗?要歧视同性恋,必须要出现同性恋形象,这就是以往我们常说的「以供批判」,可这样的反面教材也是付诸阙如的呀,那刻板印象从哪里来呢?爱茉莉的形象是怎么面对我们的电影检查制度的?
三 为呈现同志形象而与电影审查斗智斗勇的冯小刚?
冯小刚一直被认为是只有市场票房而没有艺术创造力的俗人一个,然而对电影分级制度的呼吁让我觉得他在做一件扩张表达自由的事情(这里表达自由就不是陈词滥调),他对我们的电影不能表达「妓女从良」/无间道耿耿于怀,这很让我尊敬。这一次,轮到他为同志影像的出炉而贡献心智了吗?有人已经进行了这样的解读,导演郑洞天说冯小刚就很聪明,在《非诚勿扰》中并没有出现过同性恋的名词,但是所有人都明白冯远征扮演的角色是怎么回事。郑洞天认为冯小刚已经把这件事情向前推进了。这种聪明的做法值得导演们作为参照。
在对创作人员的采访中我们得知,关于爱茉莉那段戏删去了好几段有关性倾向的谈话,不仅同性恋字眼不准出现,连断背山这样的隐喻也要删除。这样的采访让我们感受到这样一个事实,哪怕是被我们认为丑化同性恋形象的角色,也是冯导演绞尽脑汁才得以呈现的,连李银河老师也承认这是一个突破。
在《梅兰芳》上映以后,有人问是否梅兰芳和邱如白之间有暧昧的感情关系,黎明接受采访时说:「邱如白爱着梅兰芳,我想梅兰芳也爱着邱如白。只是不是男女之间的情爱,而是两个相当默契丶认识了快一辈子的生死之交。这已经和爱情没有关系,应该是更升华的感情。」其实应该问的问题是:邱如白敢爱上梅兰芳吗?《梅兰芳》还想不想活了?他们的感情只能超越爱情,不超越就被我们的审查官挡在市场门外了。
推动同性恋影像在这一审查机制下的呈现当然需要智力和勇气,但是冯小刚显然难以获得同志们的掌声,因为如果我们认可了爱茉莉是丑化出来的形象,那就可以这样指责他:打破了禁止一些同性情欲表达的局面,开始出现了恶心同志的画面。我不认为冯小刚的电影就是这样的效果,但是我觉得突破同志表达的禁区并不一定是同志的福音。
几年前冯小刚对《断背山》的评价还言犹在耳:「我在香港看了《慕尼黑》和李安的《断背山》,都是很好看的片子,其他片子也都很好看,我觉得谁得奖都无所谓,能提名就挺好。」 「可是,我看两个男人接吻有点儿受不了。」
有了这样的语境,我们才知道,他要争取的,当然是他受得了的同志影像,甚至也不排除他要以喜剧的方式来正当化自己的不接受,把这样一种感情放在大众的嬉笑怒骂中,然后做自己心安理得的异性恋。然而影像一旦形成,我们就可以让冯导死了,让我们看看爱茉莉都说了些什么。
四 同志没有被丑化的另外一种可能性。
同性恋在电影中被禁止出现,一出现就是一个有着夸张动作和表情的女人气的男人,这是歧视吗?而观众的笑声似乎是坐实了这一判断。这让我想起了同志圈子里的一个争论,也许跟这事可以放在一起说。
有一个出柜比较早的知名同志崔子经常接受电视采访,在接受采访的时候也是很不一般的装扮,经常被误认性别,跟男主持打情骂俏(说我喜欢你这一款男人之类的),于是圈子里就有人说了:这是误导大众对同性恋的认识,固化了刻板印象。做同志运动的人很少有人这么看,因为这种观念进一步强化了歧视CC的观念,因为谁可以说男同志不可以CC,不可以另类,不可以夸张自己的动作丶语言丶思想,事实上就是毫不在乎世俗感受,汪洋恣肆的挥洒自己的才情配上超越性别的姿态才成就了崔子。爱茉莉真的没有那么不堪,他穿自己想穿的,戴自己想戴的,很自信的站在一个征婚者的面前。
葛优说自己不是(想说不是同志,审查体制不让他说不是什么),茉莉说:你怎么知道你不是,以前我认为我也不是,可后来我明白了,是不敢面对,没有勇气。葛优说:你呢,先走了一步,我呢,还没有到那种境界呢。茉莉说葛优不结婚的原因是也许从心里就排斥女人。这段对话让一个同志一点不害羞丶一点不做作的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同志的追问,翻译成学术语言,那就是强制性异性恋。而在这强制性异性恋形成的机制中,禁止同性恋表达的审查机制功莫大焉。我们的文化是没有选择的,一生下来就掉进了异性恋的汪洋大海中,你的家庭是一男一女的模式,各种电影电视画面全都是诱导一个人做一个异性恋,这样的追问不是让挥动审查剪刀的人也反思一下自己在这一过程中的功能。
我又想到了上文提到的崔子在采访中的自信,为什么CC的同志可以这么自信呢?我知道也许我在这里对CC 和自信做了一个虚假的因果关联,可是爱茉莉也那么CC那么自信。之前我看到一个说法,说CC 的同志不好隐藏在异性恋当中,所以CC的同志不出柜都不行,所以大众才会认为男同志都是女人气的样子。我们不需要急赤白脸的向大众表白,我们这也有很多阳刚的男同志,阴柔的女同志,在这样的表白中,我看到了当年很多Gay对那个接受很多采访的崔子的不满,认为他不能代表同志形象。所以我又认为爱茉莉很可爱,因为他很自信,如果电影审查只能允许出现这样一种同志形象的话,你该批判审查者的狭隘和单一,但是流弹所及,可千万别伤了他,也别伤了他的CC。
即使是这样我也要提醒批评小沈阳的人,我们的春晚多少次拒绝了他,说明了易装对于那样一场国家礼仪的冲撞。大众文艺并非只有一个嘲笑小众以邀宠这样一个维度,她在一定意义上也是一场狂欢,在这场狂欢当中,一切神圣的牢不可破的东西都可能被变得烟消云散。我当然没傻到说春晚可以是这样一场狂欢,可以去肆无忌惮的「渎神」,严格的审查会小心翼翼的避开「怪力乱神」,但是小沈阳的出现的在春晚的谱系中是另类的,当我从他的表演中看到了那么多自信的时候,我看到了他是站在「不男不女」丶「二已子」等不屑眼光的上边,那分明是很酷儿的越界姿态。
当然,对大众文艺一厢情愿的革命解读总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正如让李宇春做酷儿的代言人一样不可思议,当小沈阳要在生活中力图摆脱自己的性别反叛形象,一心向大众传达纯正男人的形象以保证票房,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只是想说,大众文艺是有张力的,她在附庸大众以谋利的同时,也推动他一些另类形象成为见怪不怪。谁能说花样男生丶中性美的出现不是市场谋利策略,而谁又能说中性形象没有动摇性别刻板印象,那分明是我们的很多时尚界娱乐界的优秀的同性恋同仁改造这个世界的结果,让那些不能欣赏这些形象的人自惭形秽,甚至这样的运作让不能做同性恋的人们觉得老土。
小沈阳的形象与其说是跟同志关系更大,不如说是跟易装者关系更大,尽管在LGBT的语境里我们难分难解,但是我的那些同性恋朋友们的对号入座只能说明易装者的声音还不够强大而同志的声音又太过于高昂,说这些是因为我看了太多Gay的发言,很想知道易装者对此是如何的感受,同志们更应该对此敏感并打捞这样的感受,比如我就特别想问这样一个问题:如果说李玉刚的载歌载舞是大家乐见其成的,为什么小沈阳就不可以?如果说后者引来了哄堂大笑,那我想说的是为什么我们能接受歌舞的男扮女装而不能接受诙谐的男扮女装?我从不反对反对政治正确,但是一个易装者怎样才可以做到既搞笑又政治正确?因为一搞笑就会被认为是邀请嘲笑,我们从来不思考,为什么同样是搞怪,小沈阳和芙蓉姐姐的美誉度判若云泥,我们从来都不愿意承认,仅仅是男扮女装并不可笑,像被咯吱一下后的笑更不能转换成欣赏。
五 和尚摸得,我就摸不得?还是 我摸得,和尚摸不得?
爱茉莉的CC,小沈阳的女装,引发了敏感人们的热议,做运动也好,做积极份子也好,没有这样的敏感是失职,然而我们需要对敏感进行「再敏感」,这样,我们才可以兼顾激情和深刻,尽管我知道,偏激一词已经昭示,有时候片面才可以深刻,有时候过多的思考让我们失去行动的勇气。但是性别问题总是恼人的,今年春节我回农村老家,一个40多岁的婶婶告诉我说,自己从来不穿裙子。如果你想到李宇春,那很正常,但是她们俩不穿的原因大相径庭,李宇春的不穿凸显了不遵守性别角色的期待,可是婶婶的不穿却是对传统淑女性别规范的不敢越雷池一步,李宇春活在后现代语境的「怎么都行」,我婶婶超越时空地活在维多利亚时代。
爱茉莉也好,小沈阳也好,这样的表演对于大众来说是新奇的,可是在Gay圈子里,这样的表演丶戏谑丶插科打诨车载斗量,用英语和汉语都不规范的一个词来形容,那可真是人山人海(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一个警察Gay在一次饭桌上插科打诨,说他快要赶上小偷的时候,抽出自己的花手绢,往前面一抖,尖声断喝,顺着他兰花指的方向,飘出一句:你给我站住。另外一个我印象深刻的故事来自于别人的讲述,一个 Gay过年回家,一家人围在一起打麻将,突然,他摸到一张好牌,把牌往桌上一推,高喊:老娘糊了。原来他已经习惯了跟一群Gay打麻将,语境变了,语势没变,于是出现了这样的喜剧(或者悲剧)。或者,这个故事也是一个隐喻,在批判者眼里,只有Gay可以在Gay圈子里玩这些游戏,不能拿出去在异性恋的麻将桌上放荡,否则就向外界传达了我们的不雅信息,我摸得,和尚摸不得。
在一个 Gay的娱乐场所,我们对于搞笑的反串早就安之若素了,一点都不荤,一个Gay吧的反串主持人有一次调侃道:我们酒吧的门槛就是变形板,在门外你们个个的都可爷们了,雄赳赳气昂昂的进来了,一跨进这个门槛,就「姐姐,你也来了呀」。当然不是所有Gay都是这样来表演性别,可是我听到这里没有感觉到污蔑,而且确实他传达了一个信息,在他的酒吧里,你可以脱掉你身上的枷锁。男子气概并非总是枷锁,可是强制男人一定要有男子气概就是枷锁。我从他的语气里也没听出来要嘲笑娘娘腔,甚至像抱怨在门槛外面的「爷们」形象也成了一种负担。今年晚会上小沈阳说自己是「纯爷们」往往被解读为匍匐在阳刚气概的淫威面前俯首称臣,而我则读到对「纯爷们」多多少少的讽刺。就如郭德纲常说:「我是学者」。大家都知道大众文艺嘲笑弱势,可是大众文艺同样消解强势,大量的政治笑话都有弱者的宣泄功能,只不过我们的春晚在各种压力下只能去嘲讽克林顿丶萨达姆之异国领袖的不顺和愁苦(顺不顺,想想克林顿,苦不苦想想萨达姆)。
纯爷们可能做嘲讽解读,是因为当年我的一个体验:我的一个异性恋好友,一个不可方物的花心帅哥。我跟他讲起金西测度,说性倾向是从0到6排列的一个光谱,绝对的异性恋和绝对的同性恋处在线段的两端,大部分都处在中间的某个点上。我对他说,你是那绝对的异性恋吧,他忙不迭的谦虚,不是不是。绝对的异性恋和纯爷们,也是这个世界很承受不起的的一个概念,既然承受不起,就拉下神坛来开涮。就像我们那些练得完美身材的金刚芭比们所展示的,公0所被背叛的,都一一指向那牢不可破的男主动女被动的僵硬对立。男人做0已经被认为大逆不道了,很男人的男人做0更加酷,所以我特别能理解一直流传的一个说法,不做0的Gay白做了一回Gay,那种彻底告别传统规范的大翻转即使「虽不能至」也让人「心向往之」。
于是,在消解了同志积极份子批判爱茉莉的激情之后,我还是希望能做同情的理解,因为确实我们的审查机制催生了我们不得不的敏感。以至于我们可以有点怀疑的作出判断:今天的审查机制下出现的同志或者易装者的形象,都不可能是完全无可指摘的,否则权力者怎么会让他出炉呢?如果我也给出一个同志形象的路线图的画,先出现的绝对不是很男人气概的同志,更不可能是公0同志。CC同志的出现当然不会是侮辱了同志,以后要是可以游行了,但愿我也有勇气穿的花枝招展,浓妆艳抹,戴两个丰满的大乳房出现在摄像机前花枝乱颤,但是只允许出现这样的形象是侮辱了同志,就像只允许出现阳刚同志也是侮辱了同志。因为那种审查机制让我们单一化,平面化,缩减了那参差多态的幸福。所以,我们的努力不在于批评爱茉莉的出现,而应该积极的推进更多元同志形象的出现,即使出现阳刚男人,也可以是性爱中的被动角色。就像我从来不认为Gay圈子里的情杀丶敲诈勒索丶艾滋丶不应该在媒介上呈现,我只是认为只允许出现这样的报导是我们的检查制度出了大问题。为这样的例子侮辱了CC同志感到万分抱歉,但是这样说也恰好证明检查机制下对爱茉莉的出现,在审查者那里是像同志圈子的负面新闻一样被容忍的。
我们在检查官那里是敏感的题材,所以同志圈子里对爱茉莉的敏感,首先是一种被敏感。
(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
本文原载:爱白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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